母亲去世整整七年了,又逢母亲节,写下一点文字来纪念她。
前几天,在老家我又找到了妈妈那个用了一辈子的针线笸箩,里面有破布头,线坯儿,断观针,一两个方孔铜钱,顶针儿,老式的纽扣……放得满满当当,这里面藏着母亲一生的心血、希望和生之欢乐。看到这些,我不能不心动,它迫使我想起了很多很多——
常听奶奶说起母亲,十七岁的某一天,是一头驴子把她驮回了我们任家门上。两个梳头匣子,算是嫁妆,也没有个像样的婚礼,十九岁就有了姐姐,紧接着二姐、三姐相继出世,最后是哥哥和我。
母亲没有享受过青春年华,过早地背起了家庭这个大包袱,这个大包历经几千年的传承,装进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是孔老二的诅咒。
妈常给我们说起民国三十六年的事。那个不幸的岁月,本已青黄不接,谁想天一直红到八月,颗粒无收,人们大起恐慌,把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全部抓来吃,聊且宽慰一下怒气冲天的肚子。不久,野菜挖光了,榆树皮也剥光了,成了枯树桩,大地的乳汁枯竭了。
人们脸色发黑,眼球凸出,小孩子肚皮就像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塑料薄膜。邻里之间虎视眈眈,互相仇视着,打量着,都把对方看成猎物。但凡脸上有点血色的,都有可能成为目标,人们像苍蝇一样盯住那点血色不散,眼里闪着兽性的光,肚子在大声嚷嚷:要!要!要!那时小儿的哭声应和着野狼的嗥叫,空气里弥散着忧伤的气息,黄河在呻吟!
逃荒的人们给孩子的肚兜里装上沙子,丢在半道上,托付给命运照看。母亲就亲见一位母亲,在儿子嘴边抢食吃。
怎样的堕落呀!中国心灵统治的时代已经过去,轮到肚子来一统天下了。一切都狂野粗暴,赤裸裸的骷髅之舞,灵魂痉挛,人性异化,大地在沉沦。
那一年(我指的是三十六年),妈刚只十岁出头,她和那个时代一起熬过来,饱尝了生活的苦滋味。她常常回忆起各种野菜的味道,有一种叫“地溜溜”的,又苦又涩,最难于下咽了,含在嘴里转来转去咽不下,终于咽下了,生生挤出两眼泪。
饿,是一条赤裸裸的真理,他的教训是刻骨铭心的。母亲过分节俭和勤劳的习惯是那个时代给她唯一的礼物。“牙缝里抠,指尖里掐”,这是哥哥给母亲的祭文里的句子,不幸成了母亲寒酸一生的写真。
记忆中,母亲总是不停地操劳着,天不亮,就早早上工了,晌午回来,还要做饭,喂猪。她放下锄头,就赶紧搂柴打炭。火升起来,炉火烘烘,一团一团热气冒起来。母亲进进出出,来来去去,踩着轻轻的步点,环绕着我们。小时候,我常常在这样祥和的家的气氛中静静睡去,梦见门头上的胡燕儿窝,梦见毛毛虫趴在树叶上。有时忽然醒来,一听到妈妈的脚步声,就又睡着了。
晚上,还要纳底,上鞋,缝新补烂。昏暗的煤油灯,豆子大的火苗,母亲就凑在灯下穿针引线,手有节奏地舞动着,不时挑一下灯捻儿,抿一下线头,或拿针在脑门挡一下。母亲的神情是那么专注,完全融化在匀称的针脚里,融化在劳动的热情里。劳动,对于母亲来说,完全不是苦差,像小孩子玩耍那样自然,成了生命的自然率动。我五、六岁时,不挨着妈妈,没有妈妈的抚摸就睡不安稳,时常半夜里醒来,看见了这些。
这就是一个普通人一天的普通生活,可就是土窑洞里的这种简单、古朴的生活却是我永久的怀念,永远是妈妈的热炕头,妈妈的实纳鞋,妈妈的针线笸箩箩,它们在讲述着一个逝去的时代。
母亲不懂得“劳动创造了世界”,却懂得不劳动就要饿肚子,她说,人是属鸡的,刨一爪爪吃一口。她最看不起那些“二流子”(投机耍滑的人)。
母亲常拿三十六年的事教导我们,稍有点出格的行为,如撒饭啦,鞋子、衣服非常规的破损啦等等,她就动肝火,说:“肚皮白了,往天上看!”意思是吃不下,穿不下,要遭天谴。我们家即使中途不买炭,也不会断火;我们家很少有剩饭,看来她对我们的肚子有着最精确的估计;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老三接着穿,到我身上就不成样子。记得上初中时,我的破毛裤超短,裤带勒不着,跑操时,全出溜下在裤裆,出步很困难,带累我挨了老师不少骂。
那时,我们每年喂一口猪,杀百十来斤,只在杀猪那天人人可以放量吃一顿猪肉菜。那天是我们家最开心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嫁出去的姐姐也给叫来,还引着姐夫。
姐夫当屠家。猪被舁上案,姐夫就卷起袖子,将明晃晃的屠刀横咬在嘴里,一手揪住猪耳朵,一手揣摸杀口,脸上带着屠夫的生硬表情。父亲死死摁住猪腿,姐姐端来了接血盆子(猪血用来抹在簸箕表面,经久耐用)。
一群孩子眼睁得大大的,又怕又好奇。眼见得白刀子进去,红刀子一出,一股新鲜的、热气腾腾的红色涌泉奔涌而出。猪停止了最后的挣扎、抽搐,姐夫抓起猪尾巴,割下一撮毛,顺势一抛,说道:“转克哇——”冲我们孩子这边调皮地一笑。
在这一笑里他放下了一些东西,原来那个姐夫又回来了,不再是屠夫了。我胜利了,又能巴在姐夫背上乐了。(姐夫那句话是甚意思?我也曾问过他,他只是诡秘地笑笑,再问时,他就不理会了,他总是这样 ——大人总不肯认真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当然明白了,他在祈愿猪的灵魂转世。)
大路上走过的杨大忽然叫起来:“啊哈,奶儿,几生来的?又看见大叔的肉瓮子满了?几天没吃饭了?”“三天,肉瓮子格堆的才不只大叔一家!”姐夫说完,众人就笑,孩子们跟着笑。
这时,只妈妈没有笑,她在落泪,和三媚仁老婆说:“我们可精嘞,能听出我的脚步,老远就满圈里转!”母亲就是这样爱哭,也难怪,一年多朝夕相伴,猪儿早成了自己的孩子了。现在想来,母亲的泪萃取自人类良知的灵感之泉,闪着天国的福泽,映照着上帝的容颜。
我不能不想起这些琐事,它把我带回到那个水源丰沛、空气纯清,夜空深蓝的黄金岁月,“白羊肚手巾红腰带”,扫地的辫子扎上红头绳,姑娘动不动就脸红,七月十五给外甥送“面人人”,八月十五给佬爷老娘送月饼,村口道上,三三两两提篮拎箧,时不时走过……那里埋着我的所有欢乐。
杀猪以后的第二天、或第三四天,父亲,就背着到巡镇去卖,只留下一点“项圈肉”过年,猪肝子也留下了,其余的连同下水都要卖的。鸡叫动身,摸黑才回来,五十多里路,只吃点干粮。回来后,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给母亲讲述着一天的经历。妈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正在数那几张“大团结”。像一个守财奴一样,妈妈数得很投入,她小心地捻开一张,慢慢推过去,刚硬的纸“噌噌”响,她似乎在检验纸的质地,数了一遍,六十五块四毛,再数一遍还一样。——妈深知这钱的分量,一年七口人的吃、穿、用全在这里了,还有每人五毛的学费。
我和哥哥无意于数钱,早盯上了父亲的烂黄挂包,打开来,五个麻炮,七、八个双红炮,一挂“100响”,其实只有“30响”。麻炮我们不敢放,宁愿放弃这种快乐,自然父亲就获得了这项专利,“30响”我和哥哥分,老大自然要占点便宜,可是,我并没有吃亏,年三十,哥哥那“噼啪”声他不能独享,也同样把快乐送到我心里。
母亲心性憨直,口无遮拦,不会与人周旋,常常是说话者无心,听话者有意,也曾得罪了不少人。父亲懦弱,与世无争,逆来顺受成了习惯。我们家老受人欺侮,妈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咕叨父亲,父亲只装聋作哑,有那么一段时间,事事不顺遂,家里也出了不少事,正是内忧外困的日子,妈变得很脆弱,动不动就哭,家里时常笼着一层忧伤,一家人很少说笑。我们家个个都或多或少有点儿忧郁症,就是那个时候形成的。
大集体时,也只能吃个半饱,全村人集体劳动。那口大钟“当当”响起,人们就聚到场上,听掌柜分派营生,然后分头行动。到秋天,现收现分口粮到各家各户。
我们娃娃也跟着大人出工,一边挖野菜,一边凑热闹。一群婆姨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半天才动一下手。母亲被冷落在一边,她无心说笑,她在想心事。
那年刨山药,前几天欠下了我们家山药,那天,恰遇一块胶泥地,山药本也不大,还沾满泥巴,掌柜硬要给我家补分此前拉下的那部分,父亲根本不敢去辩白一句。常记得妈妈一边抠山药上的泥巴,一边哭。直到现在,那泪还像滚油一样滴在我心上。——妈妈,我拿什么来慰安你的伤痛!谁来给你撑起一片天!
妈妈,你这一生最大的不幸,也即最大的错误就是孕育了我的生命,打你从上帝手中接过这棵生命的幼芽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一刻的阵痛,我从你肚子里出来,就立刻钻到你心里去了,从此,就像一根芒刺,永远扎在你心上了。我是你的十字架,是上帝给你的诅咒。
对这世界而言,我只是一个入侵者,我的脸上有胎记,是上帝亲手烙上去的,眼看不到却时时烧灼在我心上,常撞上来自这个世界的探寻,有那探究的、拷问的、直勾勾的目光直射入我的心里去,心灵的磁力线相互小心地碰触,又强烈地抗拒着,我能感受到那块胎记的烧灼的力量。心灵上陌生的东西最易于引起恐惧,像那个“红字”的佩戴者赫丝黛一样,伴随着我的也有一个心灵的无人圈。我命定是一个孤魂野鬼,永远飘忽着。我一生都在寻找、呼唤、,呼唤真和爱,杜鹃啼血,可是,在这嘈杂的花花世界里,我的声音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上帝呀,你给了我一颗热情奔放的心,却不肯将它化为行动,化为火一样的辩才,只是闷在肚子里,徒然惹起一次次心灵的地震。
心灵上的暗疾也烧灼在母亲心上,心灵的潮起潮落无不揪着母亲的心,想那些年,我干了多少疯魔的事——妈妈,你背负了多少,流过多少泪?你头发里的黑色素是怎么一点点流失的?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是怎么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的?——一颗母亲的心从来不是完整的,一半是爱,一半是恨。
近几年来,我变得很安静了。生命的火烧过了,易燃的皮囊留下一堆灰烬。我像一只猫躲在角落里,出其不意地从这个世界里偷取一点残羹——这世上原没我什么东西啊。
可妈妈渐渐老去,她的脸已缩皱成一颗小核桃。我每每回去看她,总能看见她站在院子里,手扶住车牙箱,头自然地垂下去,艰难地吸气和出气,浑身抽动着。这情形像画一样刻在我脑中,不能忘记。也许她在等待,等着五儿女中的一个向她走来。
看到我,她脸显见的舒展一些了。接着我们回家,没有拥抱,没有哭和笑,我们只是坐在炕上,相距在一尺左右。我们甚至很少说话,有时互相看一眼——话是多余的,能感觉到对方就在眼前,这就够了。两颗心敞开了,同时向另一颗发出邀请,也只有母子才有这种心灵的默契。母亲身上散发出我早已熟悉的气息,心的狂跳平息了,血流得很慢,“回家了”我心里感叹——妈妈,在这个世上,你才是我永远的家,你是我灵魂的安顿。
临去世的这一年,妈搬到我跟前住了。她身上起着变化,她再也不动不动就哭了,表情很冷漠,很贪吃,有时不断喊着她妈妈和我姐姐,她的眼视向虚无。我惊异于这种变化,我知道,妈已经死了。
一次,有一小碗头天吃剩的饺子,我热热给端了去,她很高兴的样子,我看她贪馋地吃着,一会儿就见底了,她分明没有吃够,可终于放下了筷子,当时,我也没再给她弄一点去,这给我留下无尽的遗恨,每当端起碗,它就堵住我的喉咙。
现在,母亲走了,可是,亡魂不安窀穸,和我捣乱,我要把这献给你,算作迟到的祭奠。倘若你还满意,那么,安息吧。我现在要掉转头,继续我的凄凉的生之旅程,继续在这世上找点能果腹的东西。在不确定的某一天,我会把你找到,你的怀就是我的坟,请给我铺好一张小床,就像我三、四岁时你做的那样。
安息吧,亡魂,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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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扫墓是近年来才兴起的一种全新的祭拜天国逝者的方式,它是借助互联网跨越时空的特性,将现实的纪念馆与公墓陵园“搬”到电脑上,方便人们随时随地祭奠已逝亲人。它不悖于传统祭祀方式,只是传统祭祀方式的继承与延伸。通俗的讲就是利用网络进行祭祀活动, 网上祭拜是对现实祭祀的一种补充。逝者家属在相关网站上为逝者注册一块虚拟“墓碑”,并附其生平简介等相关信息,输入祭扫人的名字,选择鲜花、花烛或留言等形式便可寄托哀思。
清明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