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郑季翹伯伯（一）
以下几篇文章是郑伯伯的女儿撰写的纪念文章，特意转发于此以资表达怀念之情。 赵裕民
【金樽明月题记】本文是我代表几个子女、为了父亲的传而写的一篇纪念文章，应该随母亲的书一起出版。文字写的很正式，可能不大好读，不过，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一个过去年代里的有文化素养的革命老干部是怎样生活的？子女们对他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我想，看了本文，大家会有一个真实的了解的。
一个有信仰的老干部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一）
父亲离我们远去已经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二十八年的光阴，能够使一个呱呱落地的婴儿变成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也能使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一个老者。然而，我们心中的父亲的形象，却永远定格在遥远的那年那月，永远成为天边的一道彩虹，壮美妍丽而永不消逝。我们深深感叹着，父亲啊，曾经幼小的我们，如今已然走过许多人生之路，倾我们一生之努力，历尽无数艰难困苦，才愈加认识到你的高度，你的境界。你的背影，如山之高耸，你的胸怀，如海之宽阔，你的伟大与坚强，是你的那个时代所赋予的使命般的、史诗般的、悲壮的、浑厚的交响曲，也是极其美妙的人生华章。你一直在远方注视着我们，庇佑着我们，遥望着时代变迁的华彩，欣慰着你的后代们不息的脚步。在我们的心中，你永远都没有离开过我们，你的精神永在，我们永远怀念你。
曾经的我们的那个六口之家，现在已是根繁叶茂，在巍巍华盖之下，绿树成荫，儿孙满堂，我们一直是清清爽爽、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我们很想对你说一声，是你的精神一直鼓舞着我们，给我们以凝聚的力量。虽然光阴如梭，时间飞逝，许多往事渐渐被我们淡忘了，生活中的细节在脑海里悄悄演变着，几乎变成了婆娑碎片，有时候，想要讲述一段完整的故事，都已不易。但是，许多关键的事情，我们仍然历历在目，现在想来，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真想把我们心中的你好好写下来，连带妈妈几十万字的回忆录一起，留作后人的祈仰。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历史，一个家庭不能没有延续，让这些文字告诉未来，告诉家族的后人们，我们的父亲，后人的爷爷、姥爷，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曾经的光辉，一定会照耀未来、留给子孙万代永远的精神。
爸是一个自强不息、勤勉好学的人
在我们的记忆里，爸总是把工作和学习放在第一位，爸的学识渊博，是令我们非常敬佩的。在我们孩子当中，不论谁遇到什么问题问到爸，他都能给我们以全面而正确的回答。
我们小的时候，爸最看重的是我们的学业。爸对淘气啦、打架啦、惹祸啦之类的事情，一般都是一笑了之的，不是不批评，而是从另外的角度去说服教育。哥小时候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学习很好，在学校里各项成绩都名列前茅，但是哥也非常淘气，经常丢三落四，也经常会惹些小祸。记得哥曾经因为放鞭炮，把一个大炮仗放在手里炸响了，血流如注，他急忙跑去用自来水冲洗，想要不流那么多的血，结果是，越用水冲血流得越多，直到按住了手跑到医院，才将手包扎好。妈对这件事很生气，说：“怎么那么不注意啊，怎么老是别出心裁啊，都玩出花儿来了！”爸在一边看着，微笑着，一点都不着急似的，嘴里还念叨着：“没什么，没什么，哪个孩子不淘气啊，吃一堑长一智，孩子自己会总结教训的。”爸对我们少时的淘气，是从来都不介意的，但是，对学习，却相当重视。爸总是告诉我们：“人要学好本领，本领是什么呀，就是对前人知识的认识。要把前人知识的终点，作为今人知识的起点，并不断发扬创新，才能在自己这辈子有所作为。继承和发扬，都靠的是文化基础啊。”爸重视文化，让我们从小就明白，什么事情才是重要的，怎样做才能让爸妈高兴，那一定是你得到好的学习成绩的时候，因此，我们都在努力学习，为的是能看到爸妈的笑容。别看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确实鼓舞着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学习，重视学好自己的学业。
爸是这样要求我们的，自己更是这样去做的。在我们记忆的深处，爸书桌上的那盏绿色的玻璃罩台灯，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它是那种很古老的款式，铜的台座，带有弧度的长方形的玻璃灯罩，很普通的灯泡横着拧在一端，开关也很古老，是一串吊坠一样的小铜珠子，一拉灯就开了，再一拉灯就关了。那莹绿色的玻璃灯罩，凝聚着一种静谧与安详，同时，也带给我们一种庄重之感。许许多多个夜晚，爸都是在那盏台灯下苦读的。爸做事时非常专注，他高大的身躯，总是伏案在那盏台灯前，他阅读、他思考、他写作，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那盏绿色台灯闪烁着光辉。我们习惯了他的忙碌，知道他要做的事情都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我们学会了安静。家里永远是安安静静的，孩子们各做各的事情，学会了自处。那一盏绿色的台灯，那一抹绿色的辉韵，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脑海里，定格成一幅美丽的画面，使我们很难忘怀。
爸是领导干部，但更是一位学者，他智慧过人，读书是他最大的快乐。在我们很小的时候，爸就给我们讲解刘禹锡的《陋室铭》，他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爸显得很惬意，他说：“多读书，读好书，让你的思想与书一起翱翔，虽居陋室，心里也一样是充实的。”他不止一次地提到这首诗，看得出来，他很喜欢那种静心读书的感觉。
起初，我们不理解爸为什么总是在绿色的台灯前看书，他在看什么，他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休闲休闲呢？每日在台灯下苦读，为了什么呢？我们那时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学问”，什么人能够得到“学问”，怎样才能有“学问”。只知道爸是个大学问家，在我们的心里，爸的学问无人能比。我们并不知道这盏绿色的台灯与“学问”之间，会有什么联系。我们会赞叹台灯之美，却不知“物的美”与“人的美”之间会怎样相连。直到有一天，爸对我们说了许多深刻的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要做好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的，付出多少，就会得到多少，没有付出，事业就不会取得成就。
记得那天吃饭时，妈照例数落着我们的贪玩儿，爸先是笑，他总是欣赏我们的玩儿，但这次，爸转而变得认真了。爸说：“你们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每一个人所拥有时间，都是一样长的，有的人用来工作，有的人用来消遣，有的人用来浪费。但愿你们的玩儿不是一种浪费，在玩儿中，也会有所收获，那才对。”爸接着说：“你们的爸爸每天在看书，每天在研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在已经是和平建设时期了，时代在变，我们也要变，以前的革命与敌人打仗是第一任务，现在我们也要改变了。革命有了新的形式、新的内容，我们必须学习，必须研究一些新的问题。知道吗，十年磨一剑，只要坚持十年，任何知识、任何学问，都能学明白。只要你坚定地刻苦地去学习，就一定能成为这个领域里的有学问者。人类的知识真的不算多啊，在任何领域，十年磨一剑，只要十年呀。”爸是在对我们说，也是在对他自己说。当时的我们懵懵懂懂，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才体会到爸所说的话的真正含义。“十年磨一剑”，在任何领域里都是如此！我们信了。我们记住了爸的话，不论学什么，做什么，只要踏下心来，咬紧牙关，刻苦努力，十年，你一定会在那一领域里有所作为的。
在我五年级的时候，不幸得了黄疸型肝炎，被送进儿童传染病院住院。在住院的一个半月的时间里，爸妈因为工作忙，并没有到医院里去看过我，为此，我还感到有些伤心，因为别的孩子都会有爸妈来看，唯独我，没有爸妈来看望。司机叔叔偶尔到医院里来看看我，会带来一些我所需要的东西。临走时，司机叔叔都要带上爸的一句话：“身体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不要忘了要学习啊！”我顺口答应着，但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病好了，我回到家，爸把我叫到了他的书房，问我在医院里过得怎么样，我兴高采烈地为他讲述着医院里的事情，真是长了些见识呢。爸突然问：“你在医院里学习了吗？”我说：“学了。”爸问“学了什么呢？”我回答说：“我看了三遍《欧阳海之歌》呢。”爸笑了，说：“我问的是你学习文化课了没有啊？”我看了一眼爸，问道：“我落了那么多的课，该留级了吧？”爸用眼睛很严肃地看着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留级？”我有点怯怯地说：“不留级，怎么跟的上啊，明年怎么考中学啊？”爸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留级，人要有志气，落一点儿课不算什么，自己把它补上吧。”于是，爸给我讲了他的少年时代的故事：爸小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十岁才开始上小学，但是他非常努力，两年多的时间，他把四年的课程都学完了。在读中学时，因为参加反帝同盟会、发动学生抗日，被反动政府追捕，被迫跑到北京。在最炎热的夏天里，他汗流浃背地自学补习高中课程，由于没有高中毕业文凭，他用堂兄的名字和毕业证报考了大学。考学的时候，富人家的孩子都有了自来水钢笔，他是拿着蘸水钢笔和一瓶墨水进的考场，最终成绩下来了，他考上了清华大学中文系，而富人家的孩子却没有考上。爸说：“知道为什么吗？”我说：“因为你聪明啊！”爸告诉我说：“聪明不是决定一切的，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谁的精神顽强，谁肯于吃苦，谁功夫下到了，谁就能取得好成绩。我希望你也要顽强些，自学能力，不但小时候需要，长大了也需要，你就借此机会锻炼锻炼自学能力吧，自己把没有学的课程补上。”我听了爸的话，用了两个星期的时间自己学习，把一个半月的课程补上了。期末考试，我的各科成绩非但没有下降，比原来还有了很大提高，可见孩子也是可以有自学能力的。六年级时，我成了班级的学习委员，心里找到了很多自信。正如爸所说的那样，自学能力一直伴随着我一生，给我的成长带来很大好处。
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文化家庭，在家里，有着浓重的文化氛围。爸总是在各种情况下，让我们浸入到文化之中去。一个中秋节，我们全家人到楼顶的平台上赏月，因为月饼很贵，我们每人分到了四分之一块，还得到了几粒葡萄。突然，烟花升起了，想不起来那一年为什么八月十五会放烟火，闪亮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真是好看极了。我们盯着烟花在看，傻傻地蹦啊跳啊，兴奋异常。爸说：“孩子们，都过来，你们看看烟花绽放的时候是不是很美丽啊，那你们每一个人，都用一句成语形容一下烟花的美丽吧。”哥（那年六年级）第一个说：“绚丽多姿！”我接着说：“五彩缤纷！”大弟（三年级）说：“五光十色！”小弟（还没有上学）自然说不出成语，竟然说了句：“红红绿绿！”我们大家都哈哈地笑了起来，爸点点头也笑了，说：“恰当恰当，正符合你们的年龄特点，说的都不错！”小弟跑来跑去，根本不介意爸在说什么，爸的眼光随着小弟活泼的跑跳，一直游弋着，吟出一句诗：“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爸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古诗中有很多很美妙的句子，一般情况下体会不到它的深意，突然间有一个场景出现，会让你感受到古诗意境的绝美啊。”爸背诵了那首古诗：“大儿锄豆溪东，二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接着，爸为我们讲解了这首诗，说：“年龄的不同，承担的责任也不同啊。你看，老汉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开始养家了，做着农活，二儿子还未长成，只能做点编织鸡笼的事，小儿子还小没有负担呢，悠闲地躺在河边，嬉笑着剥着手里的莲蓬，这首诗写得多好啊，一个多美的画面展现在眼前啊，活泼、清新。”转而，爸接着说：“切不要因为自己说了一句较深的成语而骄傲，年龄不同啊。”这件事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事情很小，却留给我们很温馨的回忆，也让我们感受到“文化”的无所不在。
我们几个孩子，都是先学习用毛笔写字，而后才用钢笔写字的。哥小时候毛笔字写得很好，总会参加书法展览什么的。那时候，我们用的是砚台，用墨块研墨。我们用的那个砚台很古老，是一个古琴造型的砚台，外观很像一个缩小了的古琴，底托和盖子都是竹子做的，刻有美丽的盘花图案。只可惜，盖子有些残破，是爸在旧货市场上很便宜买来的。我和哥还有大弟经常聚在一起写毛笔字，写完以后交给爸审阅。爸在写的好的字上，用红毛笔画上圈圈，写得最好的字画上两个连着的圈圈。我们回来了，都很高兴，觉得得到了爸的认可很开心。爸很会鼓励人，他会根据我们年龄的不同、基础的不同，精心地画圈儿，让我们知道自己的字哪里写得好、哪里写的不好。有时候，小一些的孩子会得到多一些的圈圈，我们有时候还会互相不服气呢。有一天，哥来了灵感，对我们说：“咱们今天不练字了，咱们今天办个画展，晚上给爸妈一个惊喜！”于是，我们开始画画，一个下午的时间，每个人都画了十几幅画，有水彩画、墨笔画、还有素描等等，之后在屋子里挂上绳子，围着墙壁一圈挂满了我们画的画，晚上让爸妈前来参观。爸看着我们的画，非常高兴，说：“这才是好的玩法，这才会有长进啊。”我们看到爸妈欣喜的面容，别提心里有多振奋了。
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爸将我们几个孩子叫到了书房。爸说：“你们都快要长大了，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了，这个名字会伴随你们一生的。我想，要给你们改一下名字，中间的字就叫‘斯’吧，‘斯’这个字，就是‘这里’的意思，斯是陋室，就是这里是陋室，逝者如斯夫，就是逝去的光阴如眼前的流水一样。‘斯’没有具体的含义，只是处于一个家庭的意思。后面的字，你们自己选一下吧，喜欢哪个就选哪个，这就是让你们自己为自己取名字，你们才会喜爱自己的名字，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呃。”……（为了隐蔽起见，后面省略200字）
爸对我们的名字很满意，但老年时因为听力不好，由于我们的名字尾音相近，听电话时经常搞不清要找我们哪一个，爸说：“民主嘛，也不能说没有失误的，你们的名字音顺了，我可就听不清了，哈哈。”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想，让我们自己选名字这件事，足见爸是一个很心静的人，清雅不俗，又有民主作风，他的性格特点可见一斑。不论在外面爸的工作状况如何，在家里，他总会用厚重的文化氛围笼罩着我们，让我们生活在求学、求知、求索的气氛中。我们从心里敬佩爸的学识，感谢爸的言传身教，让我们能够打好基础，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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