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那就是梦见父亲过世了,然后我就呼天抢地地哭呀哭,常常从梦中哭醒,醒来之后发现是一场梦,则会长长地舒一口气:还好,是梦,我的父亲依然好好的。妈妈说我是在给父亲加寿,梦是反的嘛!父亲过世后,我又常常做另一个梦,那就是梦见父亲活过来了,然后我喜极而泣,然而每当梦结束后,我都怅然若失:父亲,你要是真能活过来该多好呀,女儿太想您了!
父亲如果在世的话,现在该88岁了,他一生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我感觉他就像一本书,一本记载着普通老百姓在中国近代不同历史阶段真实生活的书。所以从小我就非常崇拜父亲,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伟大最能干最英雄最慈爱的父亲,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认为。
父亲一生的前三十年可谓是血和泪的三十年。
1919年,父亲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小城镇里,虽然父亲是祖父的长子,但他的出生并没有给祖父一家人带来多少喜悦,因为在那个军阀混战、法理道义尽失的年代,由于恶人的巧取豪夺,祖父痛失了从其养父名下继承的所有财产,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危机。
在父亲10岁的时候,一家人赖以生计的几只骆驼(当时的交通运输工具)在祖父运货的路上又被土匪抢了去,只上了几个月学的父亲只好中途辍学,不谙世事的他为财主拉起了长工,过早地承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没有想到的是弟弟妹妹们相继来到人世,使原本就很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上了霜。不管父亲与祖父怎样拼命地干活,两个年幼的弟妹还是因为饥饿夭折了。
父亲十八岁那年,曾经霸占祖父家业的仇人串通官吏设计将父亲抓了壮丁,从此他开始了为军阀盛世才卖命的生涯。在盛世才的部队里,父亲没有机会逃跑,在一次与土匪的交战中,不幸脸部中弹受了伤,视网膜严重受到破坏,导致半盲,这为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不便。后来盛世才叛变革命,残疾了的父亲也被退回了家。
然而时隔五年的家已不再是原来的家。父亲被抓壮丁后,可怜一家老小象釜底抽了薪,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父亲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由于饥寒交迫、无钱治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还有一个妹妹无力抚养送给了别人,为了维持生计,父亲一家人搬到了农村。面对满目创痍的家,父亲痛不欲生,腐败而又残酷的旧社会不仅使他的肉体受到了创伤,更使他的精神受到了永远也抚平不了的伤害,每每谈起这段历史,父亲都是悲愤交加。
父亲三十岁的时候,开始了他新的人生。
新中国的诞生,这给绝望中的父亲及其家庭带来了生的希望。父亲和许多从旧世纪走出来的人一样,把满腔的热情和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社会主义建设上。虽然他的眼睛不好使,也没有什么文化,但父亲聪明、好学、能干,这使他很快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并且以出色的成绩当选为当地的村干部。那个时期,是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时期,他不仅靠自己的双手让一家人过上了温饱、幸福的生活,让四个弟妹走入了学堂,而且带领当地的人种地、挖渠、修水库,后来还开办了加工厂,在当地赢得了尊敬和威望。
当然,父亲在他中年时也被迫走过弯路。
就在“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如同那个年代一样变得“疯狂”而又“智弱”,他曾将家中所有的铁器投入大炼钢铁、赶超英美的熔炉;曾将家中所有与“四旧”有关的东西全部扔进了火炉,甚至连家谱都没有放过;还曾有过举着拳头喊着打倒自己的历史。每当回顾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父亲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但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他,因为一切都是那个“疯狂”的时代所造成的。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新中国翻开了新的一页,而父亲已步入花甲之年,旧社会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痛已使他不能再干任何事情。看着别人一个个迈上承包的田头、融入下海的潮流,父亲总是感叹: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就好了。但时光不会倒流,这成为了父亲深深的遗憾,他只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子女的身上。在他的鼓励和教导下,现在,子女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多少了却了一些父亲的遗憾。
2004年9月16日,这是个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让我一想起就心痛流泪的日子,这一天,我失去了最最爱我疼我的人——父亲。他走得是那么匆忙,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没有让我最后再看他一眼。当我接到家人电话赶到他的身边时,他已经与世长辞了,我摸着他尚有余温的头伤痛欲绝,嚎啕大哭,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信息,我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和手,希望他能够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是多么舍不得他离开……
最初的日子,我无法相信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总觉得他出差了或者去外地旅游了,虽然在他的后半生从来没有外出过,但我还是固执地这样认为。每次回妈妈那,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像往常一样朝父亲住过的房间走去,总觉得父亲就躺在那张床上,我要向他打声招呼,然而每次看到那张空床时才反应过来:父亲已经不在了。这种感觉和行为一直持续了一年。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快三年了,在这三年里,我无事不刻的思念着他,为了不让妈妈过于伤心,我尽量不在她的的面前提起父亲,尽量地压抑我思念的情感,而背地里我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起过和父亲在一起的日子。
有一天儿子撒着娇对我说:“妈妈妈妈,我想吃糖”。顿时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父亲却能让他的宝贝女儿经常吃到好吃的。那时家里有个红柜,在少时我的眼里,那简直就像个百宝箱,因为父亲常常像变戏法似的能从里头拿出好吃的来:糖、饼干、罐头、杏干什么的。我最爱吃的就是糖了,每次我的糖瘾一犯,我不好意思直接向父亲要,就变着法子说:大大(父亲)我想吃dang,我想吃kang,我想吃diang,总之不把糖说出口,但是不管我把那个糖字怎么变音,父亲都能听出来,然后他就会打开红柜,从里头拿出一两颗糖,一边给我一边笑着说:“好,大大给你变个糖”。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高兴地蹦起来。
昨夜听到老公的呼噜声,我又想起了父亲。记得父亲每晚都会打呼噜,他的呼噜声与一般人都不一样,别人的都是"呼-呼",而他的却是"呼-噗",从鼻子里呼进去从嘴巴里噗出来.小时候很害怕父亲的"呼-噗"声,所以每当夜晚来临,我就早早地上了床,希望在父亲睡觉前能早一点进入梦乡,有时候半夜醒来听见父亲的"呼-噗"声,我就会把父亲叫醒,让他不要再打呼噜,父亲则一直等到我熟睡后才放松地睡去。父亲的"呼-噗"声也是他的杀手锏,只要我不听话,父亲就会闭起眼睛“呼-噗呼-噗”起来,一到这种时候我就慌了手脚,于是赶紧向父亲投降。
……
父亲非常疼爱我们,有时候他的爱一点都不掩饰,这在他那种年龄的男人中真是太难的了。记得我离开家去内地上学的那天早上,由于终于实现了自己跳“农门”的夙愿,我显得异常兴奋,蹦蹦跳跳地恨不得长双翅膀立马飞走。就在我即将踏上长途汽车的刹那,我看到父亲哭了,他用枯瘦的手不停地擦着浸满泪水的眼睛,这个镜头一下凝滞在了我的记忆里,它使我的情感里顿时增加了许多成分,有留恋有感激有珍惜有奋进……出嫁的时候,父亲再次当着众人的面留下了眼泪。那时父亲已经七十多岁,看着他颤颤巍巍、老泪纵横的样子,本来发誓决不流泪的我一下子泪如泉涌,害得化妆师重新给我化了一遍妆。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我离开,所以婚后我就把父亲和母亲接了过来。
父亲虽然不能再生了,但是他却隔三叉五地来到我的梦里,本来喜欢睡觉的我现在更爱睡觉了,因为那样我就能和父亲经常相聚了。
昨晚我又梦见了他,梦见天下雨了,他像小时候一样背着我,在他宽宽的肩上,我象躺在一个避风的港湾里,一下没有了恐惧,心静多了……
父亲,你能活过来该多好,我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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