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老家人就传来话，说杀猪了，要多少肉回来看看。城里人动辄高桌子低凳子，酒肉不离口，按照农村人的眼光看，天天都在过年，因而城里人对过年已经日趋麻木，好像除过几幅对联几桶花炮之外，再没有什么概念了。而农村人就不一样了，家庭条件不好的人，一月半载也吃了不几次肉，因而对过年还是比较热心的。腊月十五一过，农村人就开始准备年货了，磨面，下粉条、做豆腐，杀猪。可以说，农村人的最强烈的过年意识，基本上从杀猪买肉开始。几个村子先后支起了大锅，猪架，锅台上冒着热气，锅下的木柴阴阳怪气地燃烧着。一头头猪被用架子车五花大绑地拉来，然后在嚎叫中被一刀捅死，再是血里呼啦地丢进锅里，一推，一翻，一拉，最后被倒吊在架子上，揪猪鬃，搓猪毛，最后用明晃晃的刀子从肚子上划过，于是，足以让我等这类饕餮之徒大饱口福的猪心、猪肝等东西在众目睽睽中陆续下架了。躯体被掏空后，你一份一份地将猪身解体。眨眼间，一头活生生的猪没了。
曾有一年，我养了一头黑猪。这头猪是我亲自在集市上捉的只有两手掌长的猪仔。为了检测它成长的数据，我在精心添加饲料的同时，动不动用手测量它，有时量得猪不耐烦了，在吞食始终朝我甩一头，意思是，你别这么讨厌。这头猪在我不断地掌量下，渐渐出落得像个俊朗的小伙子，腿长身高，很是威武。
由于我天天与它打交道，为了把它培养得有点灵性，起码能听懂我的语言，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黑黑。开始叫它没反应，后来，当听到我叫黑黑二时，就甩着尾巴哼哼着跑来了。黑黑开始在圈里圈着，每天给喂食时，我踩在一块石墩上，弯腰将猪食盆放进去。黑黑往往在猪食盆还没落地时，就来吞，动辄压斜盆子，将食弄到外面。我骂了几次，黑黑这个毛病改了。在一个雨天，我给放食盆时，脚下一滑，一个跟头跌了进去，摔疼是小事，弄得泥巴满身。我很气恼，一脚朝黑黑踢了过去，黑黑扭在一边，看着我，意思是，怪我呀你？从那一天起，我打开了封锁已久的猪圈门，打算再不把猪食盆送到又脏又臭的猪圈了，放在院子里喂它。
黑黑在这一刻获得了自由。但是猪的劣性渐渐显露了出来，最明显的是到处拉屎撒尿。我发现后，先是用棍子摔打，再是用铁锹端着它的粪便骂它，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赶，它几次回头看看我，我都一根筋似赶着它满院转。黑黑被我教训后，躲在圈里半天不出来。估计从我的暴行中悟出了为什么挨打的原因，从此排泄方式改变了，并且变得有些教条，天天在猪圈里它圈定的墙角处拉屎，你要是不用土压一压，粪便就摞得跟盖楼似的。
从此以后，有着相当自由的黑黑却生活得相当有形式，没太阳的时候，它就卧在猪圈的棚子里，有太阳的时候，就出来卧在花园边的土堆上晒暖暖。只要我端出食盆，它就来吃。吃了之后，就到圈里去排泄，如此周而复始。我和它之间，越来越默契了。邻居每次进来窜门，都见皮毛黑溜光滑的黑黑窝在那里，说我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养的猪都挺文静的，不到处乱跑，要是她家的猪，大门这样敞开着，早都出去窜了。
随着体重的增加，黑黑活动的概率越来越少，大多数时间，都是睡觉，只有饿了，才慢腾腾地走动。有时候见我实在送食迟了，它就站在门口，哼哼地了起来，意思是，你咋还不给我送吃的呢？好多次，它站在我门口哼哼，至多将嘴伸进来，从来没有跨进门槛半步。有一次，我跟上村干部搞计划生育回来迟了，急急忙忙做饭，两岁多的儿子来抱住我的腿哭泣，黑黑也立在门口，叫个不停。我在着急之中，对黑黑吼道：你死呀你？黑黑愣了愣，再没吭声，但像个黑墙似的，顽固地横在那里，直到我把盆子端了出去。
黑黑和我朝夕相处了近一年，长得像个小牛犊似的，又随着体重的增加和春节脚步的临近，它生命的期限越来越短了。我的心也渐渐纠结了起来，多次给掌柜的说，这头猪的脾性太乖了，真舍不得杀了它。掌柜的，猪天生就是挨刀子的，不杀它留着它干嘛？
尽管对黑黑有点恋恋不舍，但它上杀场这一刻还是来临了。掌柜的带领几个莽撞的小伙，堵截起了黑黑。黑黑似乎明白它的下场了，疯了似的拖着笨重的身体跑了起来，最后竟然跑到我跟前，像个孩子似的在我的腿前腿后左右躲闪，几次差点碰倒我。我傻了，看着嚎叫着向我求助的黑黑，不知所措。最后黑黑还是被制服了，拽上了架子车，五花大绑着被拉去了杀场。
那一天，我没去，杀猪吃肉的喜悦荡然无存。直到把黑黑被掏空的尸体拉回来，我发现它的身上到处棍棒的痕迹，这些痕迹表明，黑黑在死亡的这一刻，经历了垂死的挣扎，垂死的思念，垂死的怨恨……
按照习俗，村里人过年时，家家都装暖锅。给暖锅里放上萝卜片、粉条、豆腐和青菜等东西，最上面，整齐地铺排一圈儿被蒸过的猪肉片子，最后撒上红油和葱花，在燃烧的柴火或者煤炭下，薄薄的猪肉片子神经质地跳动，香味四溢。由于是纯粮食喂的，黑黑的肉又白又瓷实，口感极好，家人吃得津津有味。过年的序幕，就在吃暖锅、啃骨头中开始了。农村人尤其讲究礼数，你来往我往，相互招待，天天不离猪肉暖锅。我在忙碌和喜庆的同时，目光一旦碰到花园边那个空缺的位置，心里就想起了黑黑，所以数年之后，当我在城里的肉市场转悠时，总是以黑黑的标准去衡量猪肉的标准。在过年的时候，我几乎都是从乡下买肉。
不要以为人类所有的享受都是应该的，因为在更多的时候，是某些生灵用生命和痛苦兑现了你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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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