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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忆父亲

    父亲去逝了,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噩耗,他上吊死了!我不能克制地呼喊:“不可能!一个小时前他还与我通电话,我要他说话!” 电话里接着传出的是母亲的号陶大哭,然后是一片嘟嘟的忙音,我和父亲的世界永远无法接通了。
    我的祖辈居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爷爷是个铁匠,整天早出晚归地忙活,乐哈哈的似乎没有忧烦,奶奶是个没有缠脚的旧式女子,不识字,脾气暴烈,父亲少时的模样是别人闲谈着勾勒出来的,我经常听到的一句是“你爸呀,你妈过门了还在挨打哟!”我不只一次地听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后,与奶奶同在一块地里劳动时,不知父亲说了一句什么话,奶奶举起锄把追着父亲满地跑。在我想来,父亲在奶奶暴烈脾气的压制下,少时的他定是一个胆小沉默的人。而我记忆里的父亲却是一个博学、儒雅的人,他是村里少有的几个读完高小的,据说,当时他的成绩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耽搁了学业,也许他会有更大的造化。但是造化弄人,父亲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但在闭塞的山村,父亲却是个能干人,他能写会算,一把算盘拨得啪啪响,看得我眼花缭乱,一手钢笔字、毛笔字写得顶呱呱的,队里有出远门的,写了家信回来,总是他念给乡亲听,然后在她的口授下写好回信;逢年过节乡亲们门楣上的春联,总是父亲的笔迹,因为写的人多,为避免重复,他还结合生产生活实际编一些春联,读起来朗朗上口,贴上去喜气洋洋。我稍大一些,在旁砚墨时,父亲便笑呵呵地鼓励我编一个,于是我和弟弟一唱一合编些顺口溜,父亲便讲一些对联的对仗工整、押韵等知识,那时虽然不懂文学,却无疑是我文学的启蒙。父亲还好音乐,他的口琴和横笛吹得最好,我们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只发出一些沉闷的不着调的声音,而挨在父亲唇边,欢快的音乐就自然地流淌了出来,我奇怪是父亲有什么魔法,父亲却说:“那是有技巧的!”他教了我们一些知识,弟弟能吹一些简单的曲子,我却疏于学习。大概我没有这样的慧根和悟性,缺少音乐细胞。
    也许父亲因为奶奶小时候对他的过分严厉,在我们的人生里程上,他对我们很宽容,甚至是宠爱和溺爱。幼时我们是亲友眼里的“调皮匠”,说我和弟弟野得板壁上都是脚迹,好好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母亲一边喝斥我们,一边埋怨父亲对我们的管教不力,父亲总说:“还是小孩子呢,顽皮好!”如果母亲实在气不过,操起烧火棍要打,父亲并不阻拦她,背地里却对我们说:“不听话,就是该挨打!”对母亲却又说,“是你各自生的,你用那样粗的棍子打不心痛吗?”母亲和奶奶一样不识字,信奉的是“黄荆棍儿出好人”“小时不育,长大是个弯翘木”的信条,但母亲真要对我们狠打时,父亲一声吼母亲就将停在半空中的烧火棍扔给父亲,“我打起心痛,你来打,看你骄生惯养的!”父亲拾起烧火棍,跪着的我们不禁打了个冷噤,父亲沉默一阵说:“你们在慢慢长大,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应该心里有数。”那应该是我小时候受的最轻的责罚,因为父亲并没有打我们,但父亲的话却鞭打在我心上,他的话触及了我的灵魂,当我再调皮捣蛋时,总会想起父亲的话,也许是父亲的话起了作用,也或者是我慢慢长大懂事了,我慢慢成了一个“乖乖女”,喜欢静静地看书写字,喜欢上了父亲经常翻阅的古典名著。而弟弟却以“打,只能触及皮肉,触及不了灵魂!”为借口回击母亲,让母亲的棍子不能落下。
    父亲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比母亲大一岁,少年时的父亲是个颇为标致的小伙子,他和母亲订的是娃娃亲,似乎是八九岁鼻涕横着揩就有了来往,稍稍懂事的他曾抵制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他不愿意去外婆家,但奶奶呵斥过后,又拿了零食,或许诺做什么的,诓他去走“人户”,这样的话在我的童年时听过好多遍,有时候不听话,奶奶就会说:“老不懂事,你妈这个年纪在走婆家了!”我是在父母的身上体会了远远的娃娃亲。父亲从懵懂少年走向青年,曾和班里一名女生同台演戏,正是豆蔻年华的青年男女忽然情窦初开,父亲曾再次要求毁婚,但这次反抗只是加速了他的结婚进程,七十年代初,他和母亲结婚了,那一年,父亲20岁,母亲19岁。谁也不知道,就是这个奶奶强迫父亲娶的儿媳妇,自打过门后,却家无宁日。我不知道她们有些什么深仇大恨,无论是少时的记忆还是现在的耳闻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俩婆媳却大动干戈,恶语相向。父亲从最初的无奈到认可母亲,而奶奶却越来越容不下她,母亲从最初的忍让到最后的针锋相对,俩人从成为婆媳起就似乎是前世的仇人,互相打击、折磨。我少时在村小读书,转过山梁下到山湾就是家了,但每每下到山湾就听到吵闹的喧哗,我就知道母亲和奶奶又吵架了。那声音极大,两个尖声利气的声音在山湾形成回声放大,一波一波撞击着我的耳膜,我颓然地坐在屋后的山路边,不知不觉却流淌着泪水。我不喜欢她们吵架,更不喜欢她们吵架时回家。可怜的是我的父亲,他很多时候要充当裁判,“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父亲爱着的两个人,她们都在父亲耳边倾诉、指责对方的不是,而且说出要不是为他着想,会怎么怎么样,每每这时,父亲就皱着眉头听着,然后说一些宽解母亲或奶奶的话。他对奶奶说:“你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女待吧,不管怎么说,她是你的儿媳妇,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奶奶编排母亲的不是也不过想博得父亲对母亲的指责,因此越加恼怒起来:“你个龟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老子还怕她不是,把她当个上人供起来。”父亲又赶快向奶奶陪不是,说些好话。母亲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苦命的媳妇,在婆婆处受的委屈照例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父亲哭诉,父亲也不搭话,然后说:“好歹她也是你妈,既然你认为她不对,你不要理她就是了,又不是在一个锅里吃饭。”母亲更哭个不停:“现在是新社会,哪个怕哪个,她骂得那样恶毒,你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做不到。”于是母亲又编排父亲的不是,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受恶婆婆的气。父亲就是这样扮演着两头受气的角色,但是有一回父亲被她们频繁的无休无止地争吵痛苦得不能自拔,大概是我六岁的那一年,他在她们互相的谩骂中喝下了农药,他想用自己的生命来结束她们的争吵。乡亲们灌了许多肥皂水将父亲从死亡路上拽了回来,我和弟弟从幼儿园回家,隔壁的阿婆赶快拖了我俩的手到爸的床前说:“猪毛(父亲的小名),你怎么那么糊涂呢?你一儿一女多好的,又懂事又聪明,兰兰,华华,快叫爸爸!”我和弟弟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父亲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就哇哇地大哭起来,父亲紧闭的眼睛涌出一串串眼泪。那一幕我永远不能忘记,但事实的真相却是在父亲去世后姑姑在哭灵的时候说出来的。
    对于母亲和奶奶,她们都是我生命成长中顶顶重要的人,她们都非常心痛我,非常的关心我,我是从1岁起就跟奶奶一起睡觉的,刚断奶的我是吸着奶奶的奶头入睡的,加上我又是长孙,隔代痛让我简直像掌上明珠一样受到骄宠。据说即使她们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只要我一哭,她们准停止吵架来诓我,给了我吃的、玩的后她们又开始吵架。现在想来,如果那个时候知道利用哭声就能停止她们的争吵,我就应该长哭不止,但一两岁的孩子懂什么,哭泣不过是因为饿了、冷了,一旦有吃的、玩的,哪管大人们都做些什么。我还听说爷爷在她们吵架时生闷气打了我屁股一巴掌,我哇地一声哭开了,奶奶回头就给了爷爷一记老拳,抱起我“心肝、宝贝”地哄,并撒气于爷爷,好几天不理他。即使如此,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对我无可挑剔的关心的两个人,我却始终爱不起来。我少时读书,看到别人描写奶奶、妈妈的慈祥时,我总想起母亲和奶奶吵架时怒气冲冲的样子。她们恶语相向让我很难从心底里尊重。我至今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吵架,有什么值得吵的。从一句说话的口气,声音的大小,甚至吐一口痰都能成为口角的导火线,而且是经常的发端。稍稍懂事后,我曾问过父亲,他苦笑着说:“她们都没读过书,不识字,争强好胜,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叹息着又说:“兰兰,你有条件读书,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知书识礼!”父亲说得意味深长,我却听得似懂非懂,只是暗下决心“我长大了,绝不做奶奶和妈妈一样的女人,一定不和任何人吵架!”我基本上是从稍懂事起就当起了她们的调解员,特别是我后来在镇上的学校寄读,周末回家,虽然有一桌好吃的等着,但也有两箩框不同声音的话等着我倾听,没有人会承认自己错了,倾诉时依然是振振有词,指责对方。我多次希望她们能像其她的婆媳一样互敬互爱,和平相处,但每次都化为泡影。她们能容忍丈夫、儿女的任何过错,能对乡亲、邻居和颜悦色,能对阿狗阿猫施爱疼惜,可就是婆媳两个较劲似的要互相仇视,要互相别扭着让身边的人都跟着别扭难受。事实上,这于她们没有丝毫的好处,我母亲还不到30岁就成了药篓子,怄气成包,老是一声接一声的打嗝,一身的病;我奶奶何时落下的精神病根我不知道,只听说不知是哪一天,突然就呆坐着,不说话了,脸色黑沉沉的,嘴里并没有发声,却老是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可也奇怪,母亲一病住院,奶奶却是最着急的,她似乎比谁都关心她的死活。而奶奶要是犯病了,母亲也是想方设法地去关心她,甚至和她睡在一起,怕她夜里起来找了绳子寻了短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们好好活着,仿佛就是要让对方难受。而我是父亲死后才明白,事实上,她们对对方全无好感,但如果某一个真死了,那么她们是脱不了干系的,平时吵吵嚷嚷的没有人管,可一旦真出了人命,族人是要来理论的,再则,即使没有那样的危险,如果奶奶死了,做儿子的必然难受,有可能迁怒于母亲平素的吵闹,这时,纵使母亲有千般理由,也会受到父亲的责难。她深谙“死了的人只会念她的好,而活着的人必然代其受过”的道理。而奶奶于母亲的关心,她是害怕儿子没了妻子,害怕孙子们没有母亲,再娶一个儿媳妇只怕更让这个家庭添乱。所以,她们关系亲密是一种假象。如果真是可以重头再来的话,她们谁也不会选择谁。后来有算命先生说,她们是命相相冲,是一辈子的仇人。我不知道这话有没有道理,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解不开的矛盾,婆媳不和固然自古有之,但如果能够互相宽宏大量,真正互相关心体贴,而不是不讲道理的唯我独尊,是能够和谐相处的。
    父亲周旋在母亲与奶奶之间,多少次喝闷酒、抽闷烟我已记不清,不知道是家庭的不和谐还是生活的本身沉重,他总是沉默地苦着一张脸,连笑也是苦笑,而且,我越来越少听见他唱歌,甚至后来新建房子搬家后,那笛子居然没有了。而且他老是爱“发梦天”,在睡梦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什么,似乎白天积郁在心里的苦楚搁进了梦里,要在梦里喊出来才会舒服。
    我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父亲却发狠似的送我读书,偏远山村的教学质量本身就很差,虽然我在村小成绩稳居第一,但和镇里比起来,我的成绩只是个中等水平。父亲为此托人情将我转到了镇小读书,初中时我顺利地考入了重点中学,但“琼瑶热”一下子粉碎了父亲的希望,我的成绩每况愈下,却在父亲面前摆出苦读的架势蒙蔽他的眼睛,很自然地,我落榜了,而这时,父亲却倾其积蓄,拿钱自费读书!这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简直是疯子的举动,农村人认为生女娃本是赔钱货,儿子都没自费读大学,女儿还要送出去读书,谁都认为父亲不值,但这个一生吃过无数苦头,受过无数委屈的山里汉子硬是一瓣汗水一分钱地将我送进了学校,用他辛苦的血汗完成了女儿“鱼跃农门”的梦想,成为一个城市人。我曾经问过父亲何以如此重视我,他说:“我不想你像你奶奶、你母亲一样过生活,你是个有志气的人,你应该有理想、有事业,有自己想要的生活!”父亲说这话是一脸的骄傲和自豪,虽然我在城市里依然为生活奔波,但因为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文章让他满足,这是那个小山村走出来的任何人都没有的。他们可能有钱,也可能有权,但没有多少人能把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传播。
    父亲于我的成长是较满意的,弟弟却似乎一直是他的痛事。弟弟初中毕业后考上了职高,但在南方的打工热中,他却不愿意再读书,要出去闯世界,父亲劝过,他也执意不去,父亲就由了他的任性,父亲后来一直后悔那时的决定,当时他是认为男孩子不比女孩子,出去闯闯也好。弟弟随表哥去了广东潮州,具体干了些什么工作,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并不是像村里其他出去打工的一样,三月五月就有钱寄回来,他寄给父亲最多的是他的豪言壮语的信和一张张像明星片一样的照片。两年后回家来,除了两箱子时髦的衣服外,我不知道他交给父亲多少钱。父亲在那年的春节特别沉默,我想那是父亲看到弟弟不务实的痛苦,弟弟那些时髦的新词,那玩世不恭的语气,以及那幅吊二啷当的穿戴打扮,都让老实巴交的父亲困惑,他不知道弟弟的问题出在哪里,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他希望中的儿子。他希望中的儿子应该是踏实而不虚浮,应该通过努力获取较高的报酬,至少应该静下心来学一技之长。而不是留着时髦的发式,穿着标新立异、斜叼着香烟在眼前晃来荡去的人,虽然他并不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老实,但他反感他眼前的样子。父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但他知道,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童话,他用他几十年生活的阅历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靠脑力挣钱,那么就应该靠体力来谋生。他也知道弟弟在外面的艰难,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在家骄生惯养没做过体力活,出去后没有高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本身就是廉价劳动力,又不肯吃苦学技术,只落了个送货杂工的差使,这看起来是个美差,但薪水较低,加上他自己爱好外表的虚荣,难有积蓄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沉默中父亲希望弟弟不要外出务工,在家里跟他一起扛铁锤学打铁,但弟弟却怎么也不答应,他甚至讥讽父亲不懂世面,他说他最瞧不起的就是父亲“铁匠”的身份,那并不比说自己是农民强多少。说完这话父子俩都沉默了,弟弟的沉默是因为他知道冲口而出的话伤了父亲的心,而父亲则是自己地位坍塌的悲哀,连自己儿子都瞧不起的职业,他能在儿子面前有个什么形象,儿子看不起他的职业而自己有所为也罢了,却不学无术地浮躁,他深深地感到了悲凉,还是母亲宽慰了他,母亲说:“儿大不由娘,由他去吧!”弟弟再去后又做了一件让父亲痛心的事,他说他不回来了,他要在潮洲本地做一个姑娘的上门女婿,这让养儿防老的父亲尤为震惊,他一次又一次地写信阻拦,并在村里为他物色了一个姑娘。这件事情我不能姑妄论及父亲的对错,只能说他用心良苦。而结婚后的弟弟依然没有成家立业的家庭责任感,他既挣不了苦力钱,也挣不了脑力钱,让离亲家不远的父亲听了许多风凉话,这对一生好强的父亲是一种羞辱,因为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父亲把家治理得颇为殷实,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弟弟要务实要学技术,但弟弟在外晃荡了这些年,虽然也认识到务实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却没有沉下心来学习。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房子修成砖瓦房,为此他又买了离乡村公路不远的一家已搬进县城的人的土墙房子,这又一次花光了积蓄,但他修房子的热望依然强烈,因为那些以前没我们家景好的乡邻,因为有在外打工挣钱儿女的,就将房子修得漂漂亮亮的矗立在乡村公路旁。农村人就那么个观念,有钱了,首先折腾的就是自己的窝,而且要让外人知道,比如说修个砖瓦房也就够了,但是他们要在外墙上贴上磁砖,而如果钱不够多的话,里面的地板不贴都可以,而外墙借钱也是要贴的。因此父亲看见别人一家家新修了房子很是不甘,弟弟成家后,他希望弟弟和弟媳能将家业撑起来,把房子修好,也不知是弟弟确实没钱还是以为父亲有“老本”,俩人都不愿意拿钱出来,以要修就父亲自己修来将他的军,父亲很是伤心难过,但也没办法,一来父亲老了,体力不如以前,二来铁铺的生意日益清淡了,一方面是因为外出务工,农村的农用工具需求量减少,二来有同行买了空气锤先进设备,就使手工制作的农具在成本上高于批量生产。可父亲修房子的决心依然强烈,他积攒着每一分钱,早出晚归地操心忙碌。同时也寄希望于儿子,能早点把房子修好。
    2003年春节,父子俩再次为房子的事起了争执,弟弟再次表明不修房子,他不想把钱投在这个偏远的山村,他说他有钱了就到城里去买房子。父亲闷闷不乐,等春节过完他决定将院坝砌起来,因为他一直想等房子修好后再弄院坝,而现在,既然弟弟如此坚决地表态,那就没有等待的必要了,只能将就做些修缮,而弟弟出去后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父亲尤为担心,恰逢县里有企业招工,我就将消息告诉了他,让他回来报名,父亲一听也很高兴,当晚他打电话给我,说了很多话。其实他一直都担心弟弟,因为弟弟不务实,不肯吃苦,而在外打工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能在本地找个事做才好。父亲坦诚地说他有些想不通,别人的儿子都成财纳福的,而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想修房子都不能入愿,他说弟弟进城买房子纯粹是骗他,没有技术没有能力,即使在城里买个房子又怎样,还不是穷一辈子。我宽慰父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多想了,别担心了,他回来好好地干,就行了。”说到这里父亲笑了,“是的,我现在不担心了。”谁知道,这竟是父亲作为正常人和我的最后话别。第二天早上,即2003年2月11日清晨,母亲起床煮饭走了后,等母亲到处找父亲吃饭却遍寻不着,后来院里的表婶去山下背柴,才发现父亲躺在山沟里,头破血流,不省人事。乡亲们火速将他送进医院,这时才发现他穿的衣服是穿着睡觉的衣服,竟没有穿鞋,村人回来寻着他的足迹找,发现他是穿拖鞋出的门,种种迹象表明,父亲并不是起床后去做什么事跌下去后摔伤的,而是迷迷糊糊走出去的,更奇怪的是,对面山上还有人看见他从田坎上跌到草树下,摔伤了,他爬起来不是往家走,而是沿着老屋的方向走,然后从山上再度跌到山脚下,这致命的一跌险些要了他的命。他颅内出血,五脏六腑严重受损,胸部肋骨全部断裂,在医院里躺了40多天,才苏醒过来。从此他的记忆严重受损,生活也不能自理。那一年父亲52岁,而在此之前父亲什么病也没生过,可母亲找人给他算命,却说他活不到60岁,当时我还埋怨母亲,想父亲身体好好的,怎么会?谁知道,一场无缘由的灾难带走了他,真的象有鬼神在牵引一样,农村人迷信称之为鬼使起,而医学上的解释为梦游 ,而在此之前,父亲有发梦天说梦话的现象,却从未梦游过,一个梦游带走了父亲,也应证了算命先生说父亲不会活到60岁的瞎话。
    对于父亲,每次忆到这里我就会痛彻肺腑,不仅仅是痛父亲一辈子操心劳累没享到福,而是在父亲受难的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让他寒心的悲凉。因为给父亲看病,弟弟和弟媳吵闹不休,而我和丈夫也为父亲医药费给付问题有了巨大的分野,一个好好的家庭从此四分五裂,家无宁日。好在父亲慢慢有了好转,慢慢能够下地走路,能够忆起久远的事情,能够自己穿衣吃饭,自理生活。甚至还能帮助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这于我们是极大的欣慰,比起医院一次又一次地病危通知书,比起医生说他可能成为植物人,可能瘫痪等等,这应该算是最好的状态了。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都以为父亲已经逃过这一劫了,他会好好地活下去,而且状态会一天比一天好。我甚至对父亲说:“爸爸,好好锻炼,说不定某一天您还能扛铁锤呢?”“怎么可能?”父亲焦虑地笑了笑。“怎么不可能?医生都说您创造了奇迹,您还会继续创造奇迹的。”父亲无语地摇摇头,不再说话。那无助而绝望的神情,至今让我无限沉痛。我知道,父亲其实一直都好强,一直都在劳动着,身体一直都棒棒的,从来没有吃药打针,连感冒都少有,可是现在,他竟然闲了下来,而且是以生病的方式闲了下来,他痛心那些花掉的钱,他说那些钱能将房子砌成什么样子。他恨自己成了一个废人,他说自己是个负累,他说这样活着不如死掉。他悲哀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他这些思想,我曾经面对面或是电话里同他多次交流过,但是他固守在自己的意念里,钻进了牛角尖。而现实的生活也让他痛苦,虽然我们都想瞒着他,可他并不糊涂啊,他知道弟弟和弟媳的争吵,知道我丈夫瞒着我修改了银行存折密码,知道母亲操持家务的艰辛。而最令他伤心的是,他曾是一名工人,但是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疗保障,而当时农村合作医疗保险都能够让农民看病不难,而他的大病医疗却无人买单,他曾经找过上级,乡企局不存在了,二轻局不存在了,能够搭一点点关系的经委却以他们那批人早就脱离管理、没有可执行的政策为由推拒。父亲是城镇人口,却没有单位管理。他生活在农村里,却又没有一寸自己的土地。其实,能够自食其力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找过任何组织的麻烦,而他有难的时候,……父亲是接爷爷的班当的工人,当年我们都为自己是工人子女而自豪,能够吃“三两米”是多么让人羡慕啊。九十年代初,乡镇企业改革,铁铺一下子解体了,虽然父亲依然和一个叔叔靠着手艺做些农具挣点钱,再无其他收入。父亲从七十年代大红大紫的工人,变成一个无业游民,然后又变成一个残疾人,这期间父亲饱受世态炎凉,让他好好活着的热望一次又一次变成冰凉的泪水,我无法想象父亲从医院回家后的大半年时间所经历的心路,但我现在知道,当他满怀希望地走进相关部门失望而归时,他活着的尊严在绝望地呐喊,当他看见儿女为他而小家庭不和时,他说一切都是空的,他有儿孝要儿媳妇孝,女孝要女婿孝的叹息。
    当有一天,母亲说,父亲的手能够举起来时,我们都在无限高兴,我说:“怎么样?爸爸,再过些日子您又能够扛锤打铁了哟。”可是没过多久,他用他能够举起来的手,将绳子搭在了屋柃子上,上吊自尽了。不知道这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蓄谋了多久,也许正如一些亲友所言,他早就在准备这一天了,只是在这之前,他没有能力将自己弄死。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他只活了五十三年,就活腻了,活够了,活烦了,两脚一蹬走掉了,他没有过英雄壮举,也没有事业上的辉煌。只是,他用一双勤劳的手努力为我们营造一个温暖的家,他的所作所为都平凡而普通,只是在我的眼里,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虽然他够不上完美,而且他还死得让我们痛心疾首,让我们追悔莫及,让我们无法面对亲友族戚,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常想,芸芸众生,有人降生,就有人死去。很多人平凡的活着,演绎着平凡的或悲或喜人生,然后死去,就像所有的舞台,总有曲终人散谢幕的时刻,也并不每一个人都能够华丽的落幕。
    我的奶奶和母亲,我对她们没有任何偏见,我心里依然是爱她们的,现在她们依然活着,也渐渐地老去,但依然有口角。弟弟在父亲死后成熟了许多,现在仍在外面打工,家庭的重担落在http://jibai.zupulu.com他身上,他负重而行,没有选择。
    生活就是这么的现实和残酷,它带走了我最敬重的人,他长眠于地下,对于世间的爱恨纷争,再无言语。
    清明节回乡下扫墓,母亲说,你爸没福气呀,现在上面正在登记打铁的那一批人,听说每月有百多元,还会逐年上涨的。听见了吧,父亲,如果您活着,定会欣然而笑的,现在听了,也是高兴的吧,毕竟您及“铁匠”叔叔伯伯们还没有被社会遗忘。
    蓑草下的坟茕又长出了新草,纷纷细雨透着苍凉的冷意,希望听见父亲亲切的呼唤,没有!想大声地喊一声:“爸爸”却喉头哽咽无声。倒春寒的风冷冷地灌进我的衣领,挟走我串串眼泪,我走在父亲曾经走过千万遍的田坎上,感觉父亲并未离去,回望故乡,唯有风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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