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我含泪翻阅父亲的遗墨。这是二十五年前父亲写给我的一封信。是父亲在世的最后日子的那段时间，我们父子之间的情感交流。
这封信，现在推算大概是1985年9月左右父亲给我写的。我当时的工作单位是江汉石油学院，却在天津南开大学助教进修班学习。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刚两年，每个月可能拿50多元工资。当时我主要是看中石油学院每月有12元津贴，才费尽周折从武汉调到荆州来的。斯时我面临着一个十分严峻的人生课题，就是谈朋友，找爱人，然后结婚成家。我的家庭条件极其贫困，父亲不可能给我在城市安家落户创造任何条件；而同时，我离开农村之后，一时之间也没有可能帮我父亲分担养家糊口的那份重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个月从50多元的工资中，扣除生活费和日常开支，以及少量买书的费用后，把那点钱都寄给家里。因为在天津上学，星期天偶尔还上街去逛逛，多少总要有些开支，我很难保证每个月都按时给家里把钱汇出，所以，有时集中几个月，一次汇出三、五十元也是有的。
从这封信中看出，我那个月给家里寄了二十元，只是这钱并没有被父亲接到，而是直接落入我那个大弟弟的手中，成为他在茶馆里抹牌的赌资。这一时期是我父亲人生最黑暗的日子，现在想来他几乎到了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境地。他自己的身体肝病已经进入腹水的晚期，肿胀疼痛，常常彻夜难眠；而作为长子的我，最让他惦记的是何时才能成家？可我当时婚姻遥遥无期，连八字都没有一撇；他体谅我的艰难，毕竟我身处城市又在外地，他着急也没有办法。而已经成年的大弟弟，成了他眼下必须要过的一关，偏偏大弟不听他的话，人生没有目标，整天泡在茶馆里打牌，那天父亲又气又急，一怒之下就打了大弟弟两记耳光！父子反目无疑让父亲感到雪上加霜。而这时年龄尚小的小弟弟在放牛的时候又把手摔成骨折。尽管上世纪80年代上半叶进医院并不需要太多的钱，可要我父亲掏100元，那也是一笔不堪重负的开支。
根据父亲在信中所述，唯一让人略感宽慰的，是我的母亲、奶奶和小妹菊霞都还算健康正常，是她们帮父亲在勉力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而他提到的明清，是我的第二个弟弟，此时已经因为在干农活时发生冲突，被脾气暴虐的大弟弟一顿责罚，逼得精神有些失常。正常时还好，可一发作就会丧失理智，当时明清也有十六、七岁了，以后他怎么办？这也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
我这个叫明清的二弟是我们家的几个孩子中长相比较周正，身材高大点的一个男孩，我曾经引以为傲，希望他为我们家族争得一点自信心与自豪感。明清脾气温顺，辍学较早跟随父亲在家务农。我在家时，和他的关系比较亲近。只是这个弟弟人不算精明，小时候常说些马大哈式的错话，比如把“海带”叫成“大带”，别人就拿他来开心，又急又气的他越发出错，慢慢地性格就变得很内向、腼腆，不爱与人交流，只有我是常常帮他说话的。后来我在城里上学和工作，有时放假回家过年再要返城时，先得从海螺湖步行15里土路到县城去搭班车，碰上下雨，我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是他用竹扁担帮我挑着，陪我从泥泞村路走到县城去，他一直送我到县城的车站上车才转头回去。每当这时，我会掏出三五元钱给他去买一点吃的东西，他却舍不得，总把钱攒着。后来三舅爷告诉我说，他在精神失常的日子里，除了干农活，就喜欢拿一个笔记本画画，也写字；从那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孤独寂寞的他心中充满惆怅，而前程无望又让他感到焦虑；他画的画主要是牛，憨厚、负重的牛可能是他的自我写照。明清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有一次精神失常复发，爬到房梁上跳下来摔死了。我曾经把他的一个笔记本保留了很长时间，我看他在上面画了许多农村生活与劳动的场景，那些随意写下的文字则主要是记录他对父亲的怀念与追忆，我看了不禁热泪盈眶。这个笔记本由我保留了大约十年后，在一次搬家的过程中还是弄丢了，我的这个兄弟也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他早早地追随父亲而去，我相信他们在天国一定比在人间过得更舒坦一些。
清明节怀念父亲及二弟明清
父亲在写这封信的第二年，为我的大弟弟娶亲成家后，看我的恋爱屡生变故而婚姻依然无望，他的身体此时更是每况愈下，艰难隐忍，痛苦不堪，父亲终于放弃尘世的生活，采取极端方式撒手人寰了。想来也是我的不孝才让父亲丧失生之希望的，那几年我为自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有时春节也不回家。贫困家庭百事哀，我作为长子的当务之急是要挣钱养家。我当然也是有我的打算的，可我没和父亲交底。所以他没有从我的未来看到人生的希望。我一度苦苦思索路在何方？我还记得有一阵，我每天夜晚独自坐在操场草坪上，反复思考如何才能走出一条适合我的人生道路来。终于我为自己确定了一个方向，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的第六年，我就做完了第一个自选课题，并出版了第一本专著《石油经济学》。当时拿到的稿酬虽不算多，却是够我养家糊口过一阵子的，我本想用这笔钱帮父亲治病，改善家庭生活环境。可是等我实现人生理想第一步时，我父亲却已匆忙弃世归天多年了！
父亲你真的不该啊，不该吞下那摧肝裂胆的农药，多少苦难都挨过来了，再坚持几年我不就有出头之日了吗？你对儿子太没有信心了，却也因此置我于不孝的境地，而且让我丝毫没有转寰的余地。其实，贫困的家庭生活也是一种财富，它教会我顽强奋斗，独立开辟生存之路。但是父亲是我生命里的一轮太阳，他是我力量的源泉，当太阳陨落之后我一度丧失了勇气和方向。我开辟的研究工作，局面打开之后一切都顺风顺水，甚至可以说硕果累累、著作等身，但我因失去了目标，显得张惶失措，许多该把握的也没有把握住，许多好事做成了坏事。连续挣到几笔稿费，积攒了一点钱，原来是要交给父亲的，治病、养家，安排弟妹们成家立业的生活。父亲若在他会把这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我只管做我擅长的事。可是，现在父亲不在了。当初的目标又该如何调整？
若不是为了遂父亲的心愿我又何必仓促结婚成一个很潦草的家？事实上，父亲也没有看到我结婚，这也是我感觉对不起妻子小谢的地方，1966年初，在黄石她们家办了一个简单婚礼之后，父亲原来还想我在石油学院简单地请几桌客，他来信给我开了一份名单，说家里至亲来七八人，算有一桌。可我一点积蓄也没有，学校倒是在校外给了我一间20来平方米的旧房，可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们搬进去的时候，就是社科部几个要好的老师你拿一口锅，他送一个桶，七拼八凑，锅碗瓢盆，才把家成起来的，林祝生送我一个矮板凳，用的时间最长久。就这样子我哪里请得起客？可可是那年出生的，可我父亲没有能够见到她，可可年底出生，父亲六月就走了。
更加残酷的是，在人情世故方面我一再失误，大错特错。我埋首书斋，一个字一个字地爬格子挣来血汗钱，我自己舍不得花，最初目标很清晰这都是我为父亲挣的，现在突然发现父亲不在了。家里只能貌似精明能干的大弟弟可以托付，希望他能代替父亲用好这笔钱，让家庭摆脱贫困。然而事实证明，“白眼狼”是养不得的，我被兄弟亲情蒙蔽了双眼，我的人生失败也就此埋下伏笔。大弟弟又娶了一个心如蛇蝎的媳妇，两个人变着花样从我这里弄钱去花，一时要做生意，一时要卖农资，一时要搞贩运，搞来搞去一事无成，钱倒花了不少。最后，我想还有一个小弟弟，他们俩能干点啥呢？当时城市出租车刚开始发展，我大弟弟曾在农村开拖拉机，想他应该慢慢锻炼出来的，再带一把小弟弟，两人合伙开一辆出租车，过日子大概没有问题。这样，我把一笔积蓄悉数拿出来，买车办牌照，弄好了，让大弟先开着，我帮他把一些包车和长途业务都联系好只为帮他站稳脚跟，能够自食其力。可他竟然把出租公司的份子钱拿去嫖娼了，一次，一次，最后把车连出租牌照都败掉了。这个把父亲气死的逆子，因为那一阵子惹我生气，又让我落下高血压的毛病。人心如斯，想来真叫人心寒。要说就因父亲早走了一脚，我的命运也偏离常轨；父亲若在，我就不会犯这些低级而愚蠢的错误。
我是一个心地单纯、没有城府的人。当时一心就想尽点孝道，让贫病一生的父亲感受一下有钱可花的惬意是我这个农民儿子最大的心愿。也是我和父亲的缘分太薄，终于没有尽到这份孝心。此后，我在心里埋怨父亲，他也太过心急，我从大学毕业到工作调整，然后就从毫无根基处白手起家，挣到钱来孝敬他，总该给我七八年时间吧，我一点都没有耽搁。父亲却在1986年匆匆辞世。我到现在一看到七十多岁的老人，就想起我的父亲，心中有泪在滴。他得的病并非是不治之症，再拖三五年应该不成问题；而90年代是我的黄金时期，我也曾经挖到过一桶金，尽可全力以赴帮他把病治好，然后享一点福再归天多好，那也不枉我们了父子一场！
往事如烟，故人已逝，一些零星照片也找不到了。我把父亲给我的最后几封信录入到电脑里，存放在博客中，每逢怀念父亲就翻出来看看，以此追忆渐渐远去的那份珍贵亲情……
清明节怀念父亲及二弟明清
继芳
你来的两封信家里以今（已经）收到了。从你离家以后，和清在你那里回来很听话。我的疾病情况时常复发，就是腹水肚肿里痛，明清还好，巴巴（奶奶）很好，你母亲给（跟）菊霞都好。就是红芳在农历八月十八早辰（晨）放牛把左手脉上双骨折断，到人民医院要一百元钱收院，医院没有骨科医生，在私人整（诊）跌打损伤治的，花了七、八十元钱，现在以（已）端上去了，手能活动了。不必挂念。
我上次没有给你回信，我心中有些烦恼：和清很不听话，在中秋节不去送礼，十四里把钱、粮票打酒，他不去。到茶馆抺牌，一天到晚才回来。我那天打了他两耳巴（即：耳光），四舅爷叫他十五里早晨去，他还是不去。他在家七响八响（应为：想），又说学木瓦匠，又说学漆匠，学不成就死了算了，现在收了黄麻，卖了八十多元，钱没有落我的手。十月初一到城关置了一块上海宝石花手表65元，你这次来信，寄来20元钱，是他拿回来，没有把我。你下次再不寄钱来，现在不是缺钱的时候，你以（也）作叶（孽），你要保重身体，努力学习，不要挂念我和家里。
家里今年人情多，这个十月间，得两百块钱送情，我有困难要钱给你写信便了，你下次来信劝和清一下，把这婚姻事不要搞散饭，家里没有钱用，至少要花五、六百元，劝他要对好处想，如可（果）我一死，奶奶年老，你妈妈也难，你又革（隔）得远，还有明清（二弟，后夭折）的婚姻不知怎么样？我现在以（也）和你一样，经常食（失）眠睡不着，我一睡不好病就来了。
你不要当（耽）心我了，巴巴（奶奶）都很好。完了。
学习顺利
父亲字 十月初四日
（说明：这些信都写在当时流行的那种双行红格信笺纸上。括号中的字是我对父亲信中错别字的订正或解释。在将信录入电脑的时候，我在发现父亲在最后提到了“死”字，他说：“如果我一死……”原来父亲是在向我道别，又怕对我的学习有影响，只是叫我不要担心他与祖母，这是我最挂念的。可我当时读信不认真，没有发现父亲的言外之意和良苦用心，无限苦楚再次袭上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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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扫墓是近年来才兴起的一种全新的祭拜天国逝者的方式，它是借助互联网跨越时空的特性，将现实的纪念馆与公墓陵园“搬”到电脑上，方便人们随时随地祭奠已逝亲人。它不悖于传统祭祀方式，只是传统祭祀方式的继承与延伸。通俗的讲就是利用网络进行祭祀活动， 网上祭拜是对现实祭祀的一种补充。逝者家属在相关网站上为逝者注册一块虚拟“墓碑”，并附其生平简介等相关信息，输入祭扫人的名字，选择鲜花、花烛或留言等形式便可寄托哀思。
清明祭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