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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缅怀母亲

    我母亲姓尹,名美德,不识字,地道的农村妇女,且人生坎坷,命运多舛。但为人勤劳善良的她,却并不自卑,而总是以其顽强的精神、勤劳俭朴的作风,以及博大的爱心去践行去垂范自己生命的意义,去影响和教育她的后人。
    农民靠勤耕苦做,是人类社会地位最低生活最艰苦的群体,而我母亲尤以为著。在我的记忆里,在母亲漫漫的生命历程中,就其外表而言,除了她较高大的身材,宽而慈祥的面庞等显著特点外,其它与一般农妇并无大异。母亲几乎终年都是一身落着补丁的衣裤,且身后跟着一串贫寒的儿女,因此,无论她怎样能干,怎样拼死拼活地劳动,也改变不了她注定要受穷的命运。但母亲却不气馁,不短志,勤劳不息,矢志不渝,一心想挣出个好光景。记得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母亲一生那艰难困苦的细节,虽大多随时光流逝了,但她那张憔悴的脸,那双粗糙开裂的手,和留在她过肩疤(肩背交接处的大补丁)上的白花花的汗迹,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记忆里……”是啊,这些花般的汗迹,就是母亲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背烈日一背雨,辛勤劳作的结晶和证明啊!在她尚年轻的农业合作化时期如此,在他年岁渐高的改革开放之初仍如此。“农民是钻土虫。”“变了泥鳅就不怕糊眼睛。”这是母亲曾于我的教诲,也是她对“农民”一词的诠释和概括,同时又是她对自身的安慰和鼓励。
    还在青少年时代,我就读懂了我的父母,尤其是忙了农活忙家务,丢下锄头进灶屋,深更半夜还在嘣嘣宰猪草,或埋在油灯下默默为我们缝缝补补的我的含辛茹苦的母亲啊!中年后的母亲,虽依旧勤劳,精神也旺盛。但毕竟岁月不饶人。疲惫至极、特别是抢种抢收大忙时节,一边说:“哎哟,我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一边却又说:“人家长的一双手,你也长的一双手,人家的田里长粮,你家的田里长草养蛇,有脸吗?”母亲的话语很扑素,可里面长着的全是志气和自尊。而母亲讲这话的时候,已是她年近花甲,集体土地开始承包到户的时候。人生最可贵的是什么?是勇气,是信心,是无畏和不懈的奋斗精神!都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是的啊,母亲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所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艰辛的、勇敢的。比如,她年轻时白日劳作了一整天,晚上还要和做大米加工生意赚苦力钱的父亲在油灯下,共踩一条石碓上的沉重的木踏板,挥汗如雨,哐咚哐咚撞米至深夜﹔集体生产时,她不顾连日“夜战”的疲劳,和社员们一道,蹲在阴雨夜色中的秧母水田里,不知苦累连夜为生产队拔夜秧(次日待栽的稻苗)﹔年老体衰时,不顾后人劝阻和气喘病对她的折磨,自顾坚持用猪食桶半桶半桶地提粪水去浇灌菜园……
    母亲的勤劳可歌,而她勤俭持家的品德同样值得我们铭记和传承。尽管今天一些年轻人不以为然。我母亲命苦。听说,她不满16岁就嫁给了我父亲,而当时我爷爷家穷得连油灯都点不起。其实,我母亲若不是童年过早地痛逝双亲,或许往后的情形会好一点。但事物总是利弊同存的。也许正缘于此,方才让其过早地认识了生的艰难,而激励和培养了她珍惜生活,不甘示弱,勤劳俭朴,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还在少年时,我就发现我母亲是位很会生活极为节俭的女人。在她眼里,哪怕是一匹菜一粒粮,一块旧布片,甚或一小片掉在地上的冷饭锅巴,她都舍不得随便抛弃。对这些些微小节,父亲多不在意,有时甚至反感。你有本事就坐办公室去呀,农民过日子就是这个样子,十颗汗水也没见到一粒粮呢!母亲一番数落,父亲就哑言了。是人,就得珍惜劳动成果。这是无文化的母亲想要表达的道理。而有点文化的我,却是在历经了三年大饥馑年月,和自己成家后才体会到的:人啊,不当家就不知柴米油盐贵重!记得,在此前,特别是在我吃“长饭”的青少年时期,因为吃,我曾埋怨过母亲——我总觉得母亲的节省是乎太过分,而致使我肚肠常有种饥虚之感。而事实上也是没法吃饱。因为那是个全国农民靠称杆分粮的时代。因此我极为节俭的母亲,对粮食就更敏感了。记得母亲总是在每次做饭之前,先将大量粗块粮倾入锅内,再加入少许白米。而每次加米都不忘抓出一小把放回米缸里。试想一家六七口本就僧多粥少,再如此这般,我们的肚子能不亏?为此我曾与母亲理论过,但我说不服她。
    我至今也忘不了母亲说的话:“莫将欠年当丰年,要把有时思无时”。正是由于母亲有如此认识,在多年的集体生产分粮水平普遍低下的艰苦年代里,我家不仅未有过“罐子吊起做钟打”的特困局面,而反倒成了当时村人心目中的所谓“富户”。记得是1958年秋前青黄不接的时候,在所谓社员带粮入公共食堂时,在众多农户只能交出很少一点粮食的情况下,我家居然能一次性向集体食堂交出近1000斤黄谷。当时,我和父母都想不通,觉得太吃亏,但当听到众口不绝的一片赞声,内心又油然生出一份自豪。毕竟是同一根称分粮啊!
    我从小随父母客居外婆的村子,而且我后来的婚姻亦如父亲,因同院而居的我的隔房大舅就是我岳父。在家族观念很重的农村,要扮演好一个“客家人”角色并不容易。但我们家却例外。原因:我父亲,特别是我母亲,不但性情平和,而且为人公正善良。记得有一年,是我岳父生日吧。我和几位远道而来的妻姐襟兄,正在席间为岳父举杯祝寿,而岳母和院子的吴表嫂却突然吵起来了。生性不饶人的岳母不示弱,而形象和家境均不如人的吴表嫂,却仗着自己生的全是一窝儿子的优势则更不示弱,而且指指戳戳,以及其粗野下流的语言中伤岳母及其女儿们。我和几位襟兄实在听不下去,就出屋去劝阻。但对方不但不听,反而掉转矛头直指我们几位“族外人”,并且无比嚣张地说:“你们几个放明白点儿,这是我们‘尹家’的地盘,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儿!我一听就火冒三丈,说,“你姓尹的有什么了不得,未必我还怕了……”,局势愈来愈糟,矛盾不断升级,我忍无可忍,险些丧失理智要出手打人。而对方非但不怕,反而不无挑衅地骂我混账,说你以为你是老师就不得了了,说你打呀打呀……围观者不语却表情复杂,而最后还是母亲前来才解了围。母亲把我拉过去,背下教育了我。她说你劝架没错但心不能偏,说你又不是没看到你干娘(岳母)占强好胜那样子。说你一个知识分子跟着闹一窝蜂叫旁人咋看?又说你骂她本人可以,为啥要伤“姓尹”的大家,你这不是一根竹杆打一船人吗?末了又轻言开导我:“俗话说,好男不和女斗,娃啊,住在人家地方上应该守本分啊,你看你爸爸……”母亲的话像鞭子而又似微风,直说得我低头无语,羞愧难当。
    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儿女。为养育我们,她和父亲不知受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尽管最终长大成人的只有我和三个妹妹。而今,每当看见挂在我客厅墙壁上慈祥可亲的母亲的遗像,每当忆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等洋溢着母子深情的诗句时,我的心就沉,就会想起母亲的种种恩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为我们所作的无私奉献。不说她和父亲如何攒节送我们上学念书,单说提养我们几兄妹能长大成人的付出也够我感恩一辈子。山里曾流传一句话:只见娘怀肚,不见儿走路。则足见当年一个边远山区的农家婴儿要成长大,是何等的不易。尽管此说有些夸张。是啊,每当病疫流行,特别是麻疹、天花等严重威胁儿童生命健康的疾病降临我家的时候,我的父母,尤其是母亲,面对着东倒西躺的一窝病儿,无时不在提心吊胆,又特别是晚上。我憔容面悴的母亲,更是彻夜不眠。因为她生怕稍有疏忽,病魔就会无情地夺走孩儿们的生命。而因病昏睡在床的我们几兄妹,不是这个喊心里难受,就是那个高烧得浑身颤栗牙齿磕碰面临抽风的危险。而我可怜的父母啊,除了提着马灯或舞根火把去院外扯些能降热的药草回来煎熬,或者以烈酒檫洗或吮吸患儿的额头、心窝、肚济等处以期急救,就再无别的办法了。因为无村医,要去街上请医生,已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了。
    有一年春上,大约10岁的我突然病倒了。母亲见卧床不吃不喝,而服了几天中药病情反而加重的我,则焦头烂额心忧如焚。记得那次,我是整整卧了8天的床。病愈后不仅全身脱了一层细皮,而且头发差不多掉了一大半,那是我稚嫩生命所遭受的一次大劫难。而我的母亲也如我一样,自始至终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和考验啊。至今我还清晰记得,当时母亲是日夜守护着我,一会儿伸手抚我额头,一会儿又轻轻摸我脉博。但可恶的病魔非但不同情,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着我:是啊,我忽而身烫如火,忽而又体谅如冰,时或还胡言乱语鼻孔淌血。母亲流着泪在祈求,祈求上天保佑,祈求我一定要挺住:说我是他们的独生儿,说再艰难也要治好我的病,说他们当爸妈的还指望我……母亲哽咽着,我看不见她背过去的脸,但我看见了母亲那落着补丁的双肩在嘤嘤的啜泣声中不停在抖动……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真可谓贤妻良母的典型。因为它不仅疼爱我们,同时也深爱着我的父亲。在她与父亲生活的几十年间,究其表面,人们很难发现他们有多恩爱,但我总觉得诸如心心相印,患难与共等词语的内涵正好是他们俩品德、心灵和情感的写照和代言。又尤其我任劳任怨、重情重义、无私奉献的母亲。我至今仍记得患骨髓病多年刚上46岁的父亲,临终前流着泪对我说的话:“儿啊,我死后你一定要对你妈好,你妈是个大好人。儿啊,你知道吗,你妈这些天是天天晚上在抱着我的病脚陪我睡啊!”父亲的话字字像尖锥刺我的心,又像一双巨大的手将母亲的形像高高托起。我的心灵极美的母亲哟,我深深地知道,你不仅是在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父亲的那条骨肉穿孔、浓血不断、又臭又冷木的烂腿,更是在用人性和爱情的美丽之光去照耀、去温暖我的病入膏肓时日不多的父亲的心啊!
    而最让我铭记不忘的,却是在我成年后,特别是我有幸当上民办教师后,母亲对我工作的关心、信任和鼓励。1974年夏,我被上级批准任民办教师,且自此长期留乡完小任教。因教学成绩突出,曾多次受到上级表彰和社会的好评。而每于此,母亲总是面露悦色喜不自胜,看她那自豪不已的样子,活像得奖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尽管民师的地位和待遇都低得可怜,但母亲并不看重这些。每当有学生家长来家说我的感激话,母亲转达我时,她那满载荣耀的面庞,和她的那张张开的无牙笑嘴,分明是向我在表白:儿子出息了,为娘的脸上光彩呀!所以自那时起,我就主动争挑教学重担,连年教毕业班。无论教学或自学,我都始终以回报社会,回报母爱为动力,努力去奋斗去拼命!
    正因于此,1993年春,我终予以“有突出贡献的农村民办教师”之荣称优先转为公办教师。当我收到县文教局的正式批文的那一天,欣喜若狂的母亲和妻,在家特地办了一桌酒菜,举家为我久盼的国家教师梦的得以实现而欢乐而庆贺。
    母亲于1998年农历腊月12日仙逝,享年76岁。
    而今,每念及母亲的恩情,特别是他晚年间的那些事,我就心难平静,甚而疚愧自责。而这些事,又大多发生在她老人家被我接去学校“安享晚年”,时代和我们的生活条件均较佳的年月里。但令人不意的,则是因我们学校当时的住房极紧缺——我的10余平米含厨房的居室,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了一家三代五口人(我和妻,母亲,外加一对孙儿)。无奈之下,母亲只能屈寝于外操场那边的一间出租屋里。
    笔行于此,我心难受:母亲是位善良知足又能体谅后人的老人,只要路不猾,总坚持自己过来吃饭休息。尽管进出校门要拐石梯,她每挪一步都困难。是啊,我仿佛看见了偻腰弓背,双手按膝,张口喘吁爬石梯的老母当时艰难的样子﹔我仿佛看见了我和孙儿夜夜去母屋(母亲睡里间,我和孙二睡外间)为其驱赶孤独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的夜晚——雨停后我提着马灯赶过去时,我的可怜无助的母亲竟能以孱弱之躯,无畏之志,勇敢地站在房漏积水成河的瓦屋里,一手举烛火,一手拿搪瓷碗不停往门外戽水奋力自救的情景﹔我仿佛看见了我不顾病中的母亲年迈体衰的实际情况,而违背她的意愿,愚蠢地配合庸医次复一次地给她滴注大剂量的抗生素药物,而导致母亲元气大脱,病情恶化……
    “母恩深似海,子疚沉若山”。每当看见我客厅墙壁上微笑着的母亲的遗像,我就愧悔,同时我的眼前,就又浮现出当年我亲笔写在她老人家灵堂上的这幅挽联。
    母亲,我永远怀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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