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桐花
这个海滨城市栽种了大量的泡桐树，高大的树木、淡紫色的花朵满数树满树的，把整个道路旁的建筑掩映的十分漂亮，虽然也有很多其他的花木—比如樱花、国槐等，但都不及它的茂盛。尤其是春夏之交的时候，往往刚刚还是花团紧簇的泡桐，偶尔一阵凉风就能落英遍地，一抬头还会有一两朵抚面而过，十分的温馨。
记得我出生的当日，外公买了一颗泡桐树苗种在院子里，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泡桐树的阴凉就能覆盖大半个院子了，那时候，外公总是逗我，让我站在树下去环抱树干，记得年年都去抱，可是没有一次能抱得住—我长它也长啊。
我的故乡在山西运城，四五岁的时候，父母去了外地工作，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外公、外婆和我一起生活，那颗泡桐树下藏了我太多太多童年的记忆。
外公祖籍安徽，是个非常开朗豁达的人，为人十分和善。他特别爱给我讲故事，夏夜里常常在桐树下告诉我牛郎织女的传说，说是如果在七月初七的夜里静听，就会听到他们在天上的讲话声。因为这个缘故，每年的七月初七这一天，我都要在院子里铺上席子，睁着眼熬到很晚，盼望能听到牛郎织女在说些什么。往往是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早上醒来，人已经在屋里了。问外公：我怎么没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声啊？外公笑道：那是你睡着了啊，你刚睡着他们就说话了。于是满心的懊悔，发誓明年的七月初七一定不睡觉了，哪怕等到天明也要听听。第二年的时候仍在院子里苦等，早上醒来又早被外公抱到炕上睡着了。如此反复了四五年，还是没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声，对此我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
我童年的娱乐活动多是看戏看电影，每年正月初九的时候，村子里会请剧团来唱戏，唱的多是蒲剧或者秦腔，那时候年龄小，并不真的能听懂，但最高兴的是每每这个时候，外公总会带了我去看，戏台子底下的醪糟、糖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到正月十五的时候，村里照例要排很多节目的，名曰：“闹热闹”，一般都是挨家挨户地摊派任务，外公很喜欢豫剧，所以经常扮的是七品芝麻官的角色，他的幽默开朗常常会给人们带来极大的快乐，每年的这些天也往往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说到看电影，印象最深的是看故事片《智取华山》。那时候放电影往往是个几个村子同时放映，放映的时间要安排得十分恰当才行，这个村子刚刚放完的胶片要赶紧送到另一个村子，打个时间差。第一天晚上我骑在外公的脖子上，刚看到开始打仗，正要问外公哪边是好人哪边是坏人的时候，要换片子了，另一个村子的片子还没送来，最后等得实在困了，外公只好把我扛回家睡觉了。第二天，又从头开始看，快到最后一点的时候，片子又没被送来。最后连续看了三天，才把华山给拿下。
那时候父母经常给我们来信，外公外婆都不太识字，总要叫村头一位伯伯来读信，回信也要请他来写，我虽然已经上小学了，也用拼音给父母写过信，但关乎家里的大事还是要请人写的。外公是个十分和蔼善良的人，但凡别人有什么难处，他总是二话不说去帮忙，所以方圆几十里，外公的口碑非常好，但自己的事情他却总怕麻烦别人。有次要给我父母写信，外婆让他去叫那个伯父，哪知道他去了三次都是自己回来了，外婆问他，他说去的时候总见人家在忙事情，所以一直没好开口。我要感谢外公，他待人待事的态度在这些年里一直在影响着我。
外公还非常勤劳，我小的时候生产队还是集体劳动，我家里只有曾祖母、外婆和外公三个老人带我一个孩子，那时候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秋天剥玉米的时候，经常是生产队的干部把玉米按户数分成若干堆，到晚上的时候，昏暗的电灯下偌大的场院里几挤满了人，一家一户的在干活。劳力多的家庭往往比较早就做完了，由于白天劳作了一天，所以大家做完之后都赶紧回家了。我们家这时候常是比较晚的，场院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空旷的场院、昏暗的灯光下几乎就剩下我们一家了，这时候我就开始害怕，而且经常就怕着怕着睡着了。那时候我太小，几乎做不了什么，外婆身体不好，所以经常是外公一个人做。多年过去了，我现在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那相互支撑的三个老人和一个孩子。
我上小学二年纪的时候，县里在我们公社成立了一个重点小学，把各个学校的前几名学生统一到一个叫太和的村子里学习，我们村一共被选了三名学生，两个男生和我，住的是集体宿舍，统一吃食堂，伙食和住宿都比较差，很不习惯。外公来看过之后很不放心，从此后就经常给我来送吃的，有时候是烤好的馒头片、有时候是烤好的红薯。由于要走好几里地，他总是拿个毛巾把吃得裹起来。那时侯我们学校的纪律很严，不下课学生是不允许出教室的，外公来的时候经常是我在上课，他总是悄悄站在窗户，把毛巾紧紧握在手里，看我下课了赶紧递给我就得匆匆往回赶。记得有一次风沙特别大，我站在学校门口看他回去，外公早年间腿受过伤，后来虽然好了，但总不比正常人，只见他顶着大风、几次努力都没骑上车子，我当时非常难受，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我的理想就是将来当个公办教师，像我们学校的老师一样，有大师傅给做饭，最关键的是还可以把好吃的带回家给外公吃，让他不再受累。
十一岁的时候，我被父母接到了东北，离开了外公外婆。期间几次回故乡探望他们，每次回去他们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得到消息就赶紧到村口远远地张望。工作后，一直很忙，总想着只要回去，院子里总会有两个老人在等着我。就这样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竟连续有五年没有回去看望他们。
谁料前年的六月份，突然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妈妈来电话的时候，我像呆了一样，只有满眼的泪，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下电话便急着要回去，不料恰逢“非典”时期，对出入城市管制得十分严格，加上我当时正有七个月的身孕，因为身体的原因，连班都无法正常去上了。虽然多方努力，但仍未能回去看他最后一眼。无奈只有亲手缝制了黑纱，在千里外的他乡悼念外公。
八月的时候，儿子出生了，他恰巧出生在农历的七月初七，不知外公泉下有知，可会再给我讲七夕夜那牛郎织女的故事？
春节的时候，我匆忙赶到故乡，院子里的那颗泡桐树早已没了踪影，我看着外公的遗像，听着小时候的伙伴讲外公走时的情形。说是一大早还见他拿着绳子和镰刀，说要去地里割麦子，勤劳了一生的他到最后一天还惦记着劳作。早上九、十点钟的时候，他坐在院里那把老椅子上，伙伴问起他我的情况，他长叹了一声，说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后来不到中午他就走了。我听到这些，竟觉得他并没有走、他好象仍在我的身旁一样。看看那原本长泡桐的地方也并未觉得失落，想起每年春深的时候，泡桐硕大的树冠上，原本是花的地方都饱满地结着千万颗桐籽，满树的葱绿也长了出来，我忽然间释怀了，外公予我的爱原都化在那千籽万粒之中了。
去墓地拜谒外公的时候，我并没有流http://jidian.zupulu.com泪，因为我知道，无论怎样的悲伤，外公都再也不会在桐树下面给我讲故事了；无论怎样的悲伤，我都没有机会在他的床前伺候他一食一饭了。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在我还没有好好孝顺他的时候就已经去了，从此后故乡的村头，再也无人翘首盼望我的归去了。
又快到秋天了，看到路旁的泡桐树，又到了它结籽的时候了，最近我经常会在梦里梦见我的外公，想起小时侯在他身边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我想他也许没有离我而去，他和他对我的爱都如那满树的桐花一样，花落结籽—一颗一颗都沉淀在了我的心里，来年、来年、还有来年的来年，都会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记于2005年11月13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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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