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可以清楚的记得那一天爸爸对我说的话，“来，给你爷你奶磕头。”
然后，我就恭恭敬敬的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前，一个，两个，三个……
爸爸摆上过年的酒菜和糕点，放了一挂鞭炮。那个时候家里穷，过年就只能买得起100响的炮仗。爸爸对着那抔黄土说：“爸，妈，你孙子来看你们了！”
这一幕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到如今都是那么清晰。可是，那个具体的年月，却还是在我不大懂事的时候。我只能模糊地回忆起那大概是在我读高中之前的大年三十。
因为我自从读高中住校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
听说后来动迁了坟头，所以，现在我也已经记不清爷爷奶奶的坟茔地在哪里了。
1.
对爷爷奶奶的记忆，永远都是那么的简单而深刻的一两个瞬间。因为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小了。悲伤和快乐都是那么的容易被遗忘。
妈妈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是1980年的11月5日，半夜10点多钟。对于这个时刻来说，妈妈说属猴的命好。因为夜里的猴子都是吃饱喝足了，只剩睡觉了。
妈妈还说，我出生的时候，当时住在爷爷家西跨院的老李太太（请您原谅我这样称呼您，不过您知道我自小就就您李奶奶的，您不会怪我吧！）一看是个小子，就顺手上厨房的灶坑里抓了一把灰，抹了我爷爷一脸黑。
当时大家那个高兴啊，因为，我——出生了。因为，我——是爷爷的长门长孙。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不禁有些伤感，因为这让我想起了那段话“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你在哭，你身边的人在笑”。
直到现在，我才如此的感到了这些话的重量。
于是，我的童年，就这么，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成长起来了。
2.
奶奶是一个命苦的人。
据妈妈跟我讲，奶奶在嫁给爷爷之前曾嫁了三个男人。可是，都是结婚不久，男人就死了。有人说奶奶的命克夫。
爷爷是奶奶嫁的第四个男人。
后来，奶奶生了我爸，然后是大姑，老姑和老叔。
奶奶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在中国的那个年代，奶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家庭主妇。爷爷好喝酒，奶奶也为这个没少和爷爷吵架。可是，吵完架，还要喂牛，生火，做饭，收拾屋子。
所以，自我有了记忆开始，奶奶的背就已经是驼的了，而且满头华发。
小时候的我很胖。妈说我出生时候就有八斤四两。这也是妈妈的骄傲。她说，母大自肥。
奶奶最疼的人就是我。有事没事就好背着我。因为奶奶的背驼，抱起来不方便。所以，奶奶的脊背，就基本上成了我童年对于奶奶的唯一记忆。
奶奶生活节俭。因为那时才是85年左右，家里除了牛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基本当时每天吃的也都只是窝头一类的东西。可就是这，当时爷爷家在我们屯子还算是大户。
奶奶管钱，所以经常有卖冰棍的路过，就会给我买5分钱一根的冰棍。那是当时最好的冰棍，因为便宜的还有一分钱一根的。
奶奶宠着我，疼着我，爱着我。那个时候我就是她的一切。
3.
1987年。是一个我永远都不会淡忘的年份。那一年，奶奶离开了我。
奶奶是因为和爷爷吵架，一堵气喝了农药。
当时我正在上一年级，一大早刚到学校。忽然妈妈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进我们的教室，一把抓住我就跑。
我说，“妈，你咋来学校了？”
吗说，“赶紧跟我回家，你奶奶死了。”
我已经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这话是什么感觉了。因为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太小，悲伤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从来都没有过。
不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以后，我都再也见不到我的奶奶了。
回到爷爷家中，我看见奶奶安静的躺在外屋地当中。上面盖着我已经记不清颜色的布。奶奶的表情，我看不到。
可是，无论我怎样呼唤，她都听不到了。
全家人都在忙着办奶奶的丧事。包括干爷家的人也来了。后官地的二大爷三大爷表姑家都来了。
那个夜晚我坐梦了。
我梦见一些很古怪的几何图形，有三角，有方块，还有一些不知道形状的线条，它们彼此旋转纠缠着。一直到我醒来。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会有那么奇异的梦。我没有梦见我的奶奶。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回这样离去。
4.
奶奶的坟安置在距离我家果园不远的地方。
可是我却从来都不曾清楚的记得它的具体位置。因为什么。我说不上来。
奶奶走了以后，爷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出了爷爷家，自己盖了房子。
1988年，妈妈生了妹妹。
爸爸由于要照顾妈妈，就更少去爷爷家了。所以，有些时候就是我单独在爷爷家陪着他说话聊天。具体说的是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爷爷的脾气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倔。又加上老姑老叔常惹他老人家生气。所以，饭有时也吃不下。酒却愈发喝的多了。
后来，爷爷就住院了。检查出了胃癌晚期。
然后，就是手术。
当时，我对于住院、手术、胃癌什么的都没有概念。我只是知道，爷爷很就不在家里住了。
再后来，爷爷切除了胃的2/3。出院了。
据妈妈跟我讲，爷爷出院的时候，医生对我爸和大姑说的，爷爷最多只能活半年。
再往后的日子，爷爷开始准备他老人家过世之后的分家产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爷爷家还是很殷实的，十几头牛就是证明。
5.
虽然爷爷在奶奶走了之后的那几年里，动辄发怒。可是，爷爷对我，仍然是疼爱倍至。这一点，从来就没有变过。
我记住的事情不多，可是，有两件事情还是记的很清楚的。
一件是因为老叔逗我玩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的胳膊弄脱臼了。都说小孩子的关节不结实，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我的记忆里，那是在爷爷家的北炕上，老叔想去抱我，结果，一个不小心。然后，我就哇哇的哭，疼的感觉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小的时候很爱哭。受了委屈、做了错事、被人家讲了笑话什么的都会哭。
然后，爷爷把老叔一顿教训。我不知道打没打老叔。反正，从那以后，老叔和我玩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了。
还有一件就是我记得比较清楚的事了。当时，爷爷家养了两条狗，一条黄狗，一条白狗。结果，某一天，黄狗把我给咬了。那可是真的很疼，直到现在，我的脚上仍然会清晰的看见那个疤痕。后来，爷爷知道了。就把那条黄狗给打死了。
我总觉得这是我比较愧疚的一件事。因为，可能事实上，是我先去惹的那条大黄狗。
后来我还曾去过后官地二大爷家，那条剩下的白狗就被我爷爷送到了那里。我看见那条白狗的时候已经是在好几年之后了。
二大爷对我讲，那条狗14岁，比我还大一岁。老狗就像是村子里的老人。走到哪都很受尊敬，大人小孩看见了，都给它点吃的。它实在太老了，不能看家了，也没有力气狂吠了，它的牙齿有几颗都没了，可是毛还是挺滑溜的。
我温柔的抚摩着那条老狗的脊背。它温顺的舔我的手。它真的太老了。比我还大一岁。
6.
爷爷走的时候是哪年，我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爷爷走的时候很安静，他老人家仿佛提前有预感一样，交代完了一切，才告别了这个世界。妈妈说，爷爷也算可以了，因为爷爷在手术之后，活了三年。
就这样，我的爷爷，以一种平静的方式，离开了我。
他去看我的奶奶了。
我比较清晰的记忆就是，爷爷和奶奶合墓的那一天。
好多好多人都在那里。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那应该是在清晨，很早很早的时候，仿佛太阳还没有出来。
大家小心的打开奶奶的坟，然后把爷爷的骨灰盒与奶奶的骨灰盒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放在一个很大很大很重很重的棺材里。
几个人用粗木棍、绳子挑着，落棺，合墓。
当那些泥土把这一切都掩埋的时候。我知道，我永远永远的离开了我的爷爷和奶奶。
似乎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一切都是清楚的，而又是模糊的。因为他们太早的离开了我。在我还不能深刻的明了的体味到他们所给予我的温暖的时候。
那个年代的我，懵懂而幼稚。那个年代的我，还不懂得珍惜。可是今天，当我长大了，懂事了，我却再也感觉不到他们了。
7.
关于爷爷和奶奶。我想我永远都不会遗忘，虽然，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就只有那么几个瞬间而已。可就是这样，我也已经比我的妹妹幸运了不知道几千几万倍。
奶奶过世的时候，妹妹还没出生。爷爷过世的时候，她才四五岁。
在我的灵魂身处，有一个瞬间，是永恒的。
那是我在挑拣他们的骨灰的时候。那些带着温度的灰白色的骨灰。让我至今想起来，仍然一阵一阵的心痛。
爷爷奶奶的家。现在已经卖给了别人。我也有数年没再去看过那个老房子了。
我记得，爷爷奶奶的家的正厅里悬挂着的一副对联，写得是“书上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坐舟。”
我记得，爷爷奶奶的家的厨房里有一口大锅和一口小锅，而无论我什么时候打开那口小锅，里面总有热气腾腾的好吃的等着我。
我记得，爷爷奶奶的家的仓房里挂着一个风镜，草绿的颜色，我却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我记得，我还曾在爷爷奶奶的家里翻出一本成语词典。上面写的繁体字，我认识的第一个成语居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记得，我还拿走了爷爷的象棋，我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制作的，但是，到现在还保存在我的家里，一点也没蛀过。
我还记得，我那个时候最爱看爷爷和干爷下棋，我和大姑家弟弟模仿着他们二老下棋。可是，炮却是一步一步走的，象都可以飞过河。
我又记得，初三那年，我忽然得了一场大病。看了医生查不出究竟。后来，找到当时已经搬到街里的李奶奶给我看。她老人家说，那是我奶奶回来看我了。再后来，病就不知道怎么好了。
是的，我记得，这一切，我都记得。
是的，我记得，这一切，我又都不甚记得。
自高一那年出来漂泊，我已经在外面有十年了。
整整十年，我都不曾去爷爷奶奶的坟前磕头了。值今日清明，在异地怀念起我的故去的曾深深爱着我、并将一直深深爱着我的爷爷奶奶，不禁心中大戚，潸然泪下，只觉得纵手下千笔、笔下千言亦难表达我对二老思念心情之万一。
最后，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爷爷张长林、奶奶郭玉兰！
不孝孙张伟于2006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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